信信夏风 第84章 乌合之矛

姜信哑然失笑。

研究说，濒临冻死的人在即将死亡之前都会有过全身遇热的错觉，但其实那是机体正在努力维持最后的机能，等系统全部崩溃，人将会在安然中无声死去。

表面上，魏霄冉在以她的方式为他们创造出他所以为的物质优越与岁月静安，但这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将他们丢入到严冬寒冷的冰渊。

她给他们食物，给他们一切，但世界却仍旧冰封暗淡，没有温度和光照。

他并未删除那条短信，甚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只是将手机长按关机，然后交到组长的手里：“已经关机了。”

“好哒！”

组长离开之后，姜信慢慢趴下来，头侧枕在臂弯之间。

-

即将进入二月底，天气开始回暖，万物从冬日中苏醒。

三月即将到来，教室里的高考倒计时还差五天就即将进入“100”。

按照县中惯例，那天高三有百日誓师会。学校提前让万有引力在那天准备个节目，主题大概是“青春追梦”，以鼓舞士气。

县中的百日誓师跟其他学校有个流程不同：除了宣誓，还要去古镇那边山上的文殊阁烧香。

据说江城古时候出了多位状元，某位状元官至宰相，辞官归乡之后修建了文殊阁，到后来，文殊阁就成了众学子考前祈福的必备打卡地。

今日又是一个日头正好的天气。

校园里常青树的枝叶一如既往地葱翠，班上的同学都已经脱去了冬款的厚实校服，慢慢换上了春秋款。

上午课间休息，阳光透过窗帘在教室撒下一片金辉，大家纷纷跑出室外晒太阳。

许晴风也约着姜信出去：“走，信信，去沐浴阳光。”

“嗯。”

姜信随他出去，班上大群人排在阳台边接受温暖普照，忍不住舒展双臂，恍若还能听见骨骼拔节生长的声音。

“信信，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些？”许晴风关切地问及姜信的情况。

从昨天下午到晚上，姜信看上去一直显得抑郁，没有精神，在晚自习结束之后，他率先找了许晴风说，今晚先回寝室休息。

许晴风答应了，然后自己在教室待了大概半个小时。

“我好多了。谢谢小风关心。”

阳光温暖照在姜信的脸庞，他回以许晴风一个如光芒般同样明灿的笑容。

许晴风正想问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杨哥这时候往班级这边走过来，一些同学以为他要来查岗，纷纷拔腿往教室跑。

“杨老师来啦！”“快快快进教室！”

“哎？！你们继续晒你们的太阳啊，我又不是来查岗的。”

杨哥匆忙打住，反应怎么这么激烈哦，他只是来简单说件事儿而已，弄得他好像公老虎似的。

他是来找姜信的，下意识往教室走，却正好看到姜信在阳台，过去对他说：“姜信，你妈妈上午给我打了电话。”

姜信闻言，思维暂停。

他意识到，魏霄冉的信息网现在已经铺开并笼罩了他整个生活，他对此避无可避。

“她是否说有什么事？”

“她说要接你回一趟家。”

杨哥回想起当时的通话内容，时间并不长，对方说话也言简意赅。

“不过我说，尽量课余时间再离开学校，中午放学之后再让你回去，她就说好，让你中午放学出校，她到时候过来接你。”

“好，我知道了，谢谢杨老师。”

“不用，毕竟你的时间要紧，怎么样都不能耽误正课啊。”杨哥跟他这边讲完事情之后就进教室，里面传出他的声音：

“刚才晒太阳的同学继续出去啊……老师又不是不让你们……”

阳台上。

许晴风问他：“你中午回去，那你下午能及时赶回来上课吗？”

“我尽量快点赶回来。”

这时候，教室涌出一批人，在杨哥的驱赶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笑着又跑了出来。

阳光满覆少年身，在被阳光照耀的这一刻，他们无忧无虑，肆意欢欣。

-

中午，姜信出校之后，在离校门不远的停车道上看到了魏霄冉。

魏霄冉轻靠在车旁，正在看手机，感应到他过来，抬首轻轻点了下头算是示意。

车门开了，魏霄冉先坐进去。

“我坐后座。”姜信说。

魏霄冉侧眼，目光自车窗缝隙掠向他。

姜信站在后座的车门前，岿然不动。

她笑了一声：“好啊。”

-

车后座的门打开，姜信坐了进去。

车内是漫长的沉默。

二十分钟后，车从大道转入了康养山庄的公路。

康养山庄位于江城东南的半山城里，这里闹中取静，专辟一隅，山中坐落着一幢幢别墅。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亲自跟你爷爷确认一些事情，所以我今天带你过来。你有问题，可以当面跟他问清楚。”

姜信不言。

-

车抵达康养山庄，魏霄冉车开进里面之后，领着姜信去姜韵专门的安居处。

大树下，一些老人围坐在一起下棋或是聊天，看上去惬意而悠闲。

他们正要上楼，遇到了专门照料姜韵的护工，护工见过魏霄冉几面，一见到她来就认出了她，迎过来时神色看上去却十分焦灼：“魏老板，姜韵爷爷他……偷偷离开了这里！”

“什么？！”

“我不久前去查监控才发现的，今天一早，他偷偷跑出去了。”

“去哪儿了？！”

“好像是往山下去了，已经让人去找了。”

事发突然，姜信没有手机，忙对护工说：“把你手机借给我。”

护工知道他要联系，把电话递给他之后说：“电话我刚刚打过了，但是打不通，电话已经关机。”

姜信未予置理，拨出姜韵的电话。

电话拨通的嘟嘟铃音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姜信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然而他得到的结果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姜信不由分说，手机还给对方冲出门去。

“你要去哪儿？！”

魏霄冉见他像疯了似的，头也不回地往正门冲。

姜信没有回应她，魏霄冉意识到他是要去找姜韵，疾步走向停车处驱车追着他出去。

-

姜信在下山的路上狂奔。

爷爷年纪那么大了，身体又不好，一个人离开这里是要往哪儿去？！

“爷爷——”

姜信边跑边朝着周围喊，山路宽广，但是山间树深枝茂，他一边跑一边留心周围的山间是否有人的踪迹。

身后，魏霄冉的车很快就追上了他。

车在姜信前方停下，车窗落下，魏霄冉看他，脸上却没有一丝焦灼和动容。

她对他说：“上车。回雨荷村。”

姜信喘着气，听了她平静的发言没回一句话，转头继续跑，继续一路寻找。

魏霄冉车向前行，拦停在他的面前：

“我让你回雨荷村！你听不懂吗？！”

姜信停下来。

他知道魏霄冉的意思。

魏霄冉觉得，姜韵逃出这里，是因为不想待在这儿，所以才一个人跑回去。

可那怎么可能？？他独自离开这偌大的地方，从这里下山都漫长艰难，而雨荷村离县城足足有几十公里，他怎么能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腿上残疾，那么大年纪的老人，你告诉我，他怎么可能回得去！”姜信同她辩驳。

“可这座山那么大，你就在这儿干找一上午吗？！”魏霄冉质问他，“你这么边跑边喊，他能听得到吗？！”

“我只要还有力气，我就会一直找。”

姜信字句坚定，在劳顿的气声中，每一个字却都异常地清晰。

“姜信！你他|妈疯了吗？！”魏霄冉失了控。

“我就是疯了！你以为他是谁？！是你利用起来好让我听命于你的人吗？是你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所以能随时听之命之的老人吗？！他是我爷爷啊！”

姜信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有过如此激烈的情感剧动。

“他是我爷爷啊！我还有时间，青春，以及一些微弱的未来，可他现在……只有我！”

“他只有我了！”

“魏霄冉，你没有心！”

姜信决然地离开，大步向前跑。

冬日阳光穿过山林的树木，一缕一缕的光线落在他们的身上。

-

魏霄冉听着姜信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远去之后，突然蹲下身，手足无措地用力的拂乱自己的头发。

“你没有心。”

没有心……

“我没有心？……哈哈哈哈……没有心……”

她像是听了一个直击灵魂的句子，但那句子不是一个评价，而是像句笑话。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不止一次。

来自身边人的。

甚至于……来自于他亲生父母的。

“魏霄冉，你没有心。”

……

多少次，她接人待物被说冷漠，因为她无法与他人共情，所以一次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年少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她的亲生父母，当着她的面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可是，令人发笑的是，她当时感触并没有多深。

但却在之后回想的时候，内心防线无形间破溃。

伤害她最深的是亲人。

曾经是，现在也是。

真可笑啊。

-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失血如病容。

迟缓地起了身，木然地望着姜信身影消失的道路尽头。

-

姜信不知疲倦，沿着山路一路喊一路寻找。

“爷爷你在哪儿？！——我是小信——爷爷！”

他不止不歇地奔跑着，呼喊着，从山上奔波到山下，汗水濡湿头发，气喘心急到血液狂奔不止。

他张望着，寻找着，不知道这样多久。

下午，林间的阳光愈加明灿，宛如万道金柱，照得人眼中眩晕。

在接近山脚的位置，他看到了上来的两个人，急忙上前去问他们：“你好，请问你们在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一个老人？”

“你是……姜韵爷爷的家人吗？”

“我是！”

从对方的话语中，姜信听出了对方显然认识姜韵，着急地问：“他在哪儿？！”

“我们中午找到了他，他在半山城附近的大桥上，他说他要回雨荷村，态度很坚持，我们就找了辆车送他回去了，估计现在应该到半路了吧。”

听到这里。

姜信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身后驶来一辆黑色轿车，魏霄冉在他们旁边的路侧停下，车窗开启，她问那两人：“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魏老板！”

“在哪儿？”

“回雨荷村的路上。”

魏霄冉回应了一声“好，你们暂时回去”，护工跟她打了招呼之后，就沿着山道上行离开。

-

魏霄冉冰冷僵默的侧脸对着姜信。

姜信前行离开，准备下山坐车回学校。

魏霄冉长按车里的鸣笛。

姜信不回头，大步向前走。

“姜信！——”

魏霄冉在车内嘶了声地朝他喊。

或许是车内环境封闭，阻隔了声音的传出，姜信并未回头。

“你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

她气急败坏，手击向喇叭。

鸣笛响彻山中。

姜信脚步终于停了停。

他听到了车内她的声音，但却似乎无动于衷。

“魏霄冉，我不介意你再对我做些什么，但请你不要再伤害爷爷。”

他上前说完，然后，转了身，行下山。

他身后，车辆不知什么已经发动。

经过姜信身边，带出一片凉风。

姜信看着疾驰而去的黑色车辆，看它迅速地消失在他视野面前的尽处。

-

在下午第一节课还剩十来分钟时，姜信回了班上。

许晴风看到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刻，心脏咯噔一跳。

姜信头发微乱，脸色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数学老师听到“报告”之后，回过头看看，他问了一声“怎么回来这么晚”之后就让他直接进来了。

姜信回了位置，看上去没什么情绪。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维持着这种状态，无悲无喜，没有多余的语言。

白日里，他将自己埋身于题海，不知疲倦地端坐在座位刷题，重复刷题，听课，整理笔记。

下课之后，周围人叫他出去透气，他只是摇摇头。

晚课结束之后，他会提前来找许晴风，跟他说：“小风，有些累，先回寝室休息了。”

当时，许晴风正在和周围的人探讨一道题。

姜信过来打声招呼之后，他应了一声“好”，然后看着他麻木僵化地拖着沉重的步履远去。

许晴风很想知道，姜信这几天究竟遇到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情，将他变成一个麻木，机械，又有些颓丧的人。

他遇到了308寝室的人，就主动跟他们了解姜信最近的情况。

“姜哥最近的情况？”对方告诉他，“他啊，最近跟打了鸡血似的，晚上一回寝室就收拾洗漱，完事之后就倒头大睡，第2天清早四点多就爬了起来，然后跑去班上学习。”

“恐怖如斯！这大概是学神的惊人意志吧！”旁边另一个人附和。

……

只有许晴风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突然而来的动力和意志。

而是，他试着用这种方式，转移某些事情的注意力。

他一直很想了解，他最近遇到了些什么。

是否……与他母亲有关？

但他又害怕过问，怕会戳伤他内心强撑起来的屏障。他们俩在这一点上很相似，总是不想把一些难过的事情分享出去，生怕对方因此徒增烦恼担忧。

可是，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他决定，探出一点点触角，试着去帮姜信走出一些情绪上的问题。

-

这周周六课间时间，他见姜信还在位置，其他同学拉他去买东西：“走，许哥，买好吃的去！”

“好啊。”

许晴风跟几个同学去了学生超市，在一摆摆饮料柜前，他拿了两盒甜味的牛奶，准备带给姜信一盒。

“班长，我发现你好喜欢甜味的食物哦。”同学看看他手里牛奶的口味说。

“是啊，因为甜味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

许晴风又转向了另外一边的甜食柜架，挑了一盒巧克力。

他们选好东西之后，排队结账，旁边有几个四班的同学在刷手机。

他们看到了许晴风他们，说：“哎？！许哥，怎么没看到你跟姜信一起过来？”

“他在教室学习，怎么了？”

许晴风听出了一点他们话里的异样。

“不知道姜哥有没有看到这个，我今天刷手机，在同城推荐里看到了关于他的视频。”

“视频？什么视频？”许晴风忙问。

“这儿人多，待会儿出去我跟你说。”

他们付完款，许晴风跟着对方急急忙忙出去，站在店门旁侧。

对方给他翻出收藏夹里保存的那条视频：“就是这个，你看——”

许晴风接过手机，看向那条视频。

在看到标题的那一刻，整个人脸上血色顿失。

那是一个同城新闻自媒体号发出的视频。

标题是：

“曝光：农村爱心助优项目惊现黑幕，被资助人竟是艺术生。”

短视频里截取了艺术节姜信与万有引力合演的片段，新闻下方，评论目前已经有上百条。

姜信颤着手点开了评论区：

其一：“这个爱心助学是资助农村品学兼优好学生的，这是流入了哪个富家子弟的口袋？！”

其二：“他不是贫困生吗？贫困生还能学音乐？！这算哪门子的贫困生啊？？”

其三：“赶紧查一查这家助学机构！”

其四：“什么世道啊？！资助者长长眼睛吧！”

……

许晴风发现，前几条点赞最高的，都是质疑和批判。

他心脏狂跳，努力往下翻着评论，试着找出一些客观的，真实的。

终于，他看到了几条：

“他不是艺术生啊，他是县中重点班的学生啊，新闻好多信息都错了！”

“垃圾媒体乱发信息！我是他同班同学，他家里情况确实困难，我可以证明！”

“他本人品学兼优的好吧，不是前几条评论那样。”

……

但这几条澄清，夹杂在后方的位置，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网络舆论，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不愿意去深究信息背后的真实，人们宁愿躲在阴暗角落共入乌合与之狂欢，也不愿意匀出一丁点时间去思考逻辑与真理。

“你们跟他一个寝室，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他。”许晴风将手机还给对方，郑重叮嘱。

“哦，行的。”

-

许晴风东西买了快速回了班，把牛奶和糖分给姜信：“信信，吃点儿甜的。”

姜信看看他放在桌上的糖果和牛奶，道声谢谢。

许晴风朝他微微一笑，回了位置。

姜信交了手机，班上很多同学也是，现在，应该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个。

很快到了中午，许晴风偷偷借了班上同学的手机迅速回了寝室。

他很快找出了那条视频，先是点了举报，然后通过查询媒体账号，试着找出背后的联系方式。

他不能理解，一个新闻自媒体，怎么会无端端地就发出这种不实的消息。

他以为通过这种方式能够抵御谣言的蔓延，但是他忘了，学校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空间。

一切消息，但凡有第一个人流露，接下来，只会不胫而走，呈燎原之势扩散。

-

而同一时间。学校食堂。

姜信在窗口前排队，无形间听到周遭传来指向自己这边的小声议论：

“就是他吗？……”“对，是五班的姜信……”

“学习好像很好啊，没想到竟然……”

姜信感到有一张压抑无形的网，正朝着自己扑过来。

他回身望向声源琐碎之处，却仿佛看到空气里布满了无形的针矛，所有人言语的尖端，似乎都正指向着他。

“是他！……他回过头来了！”“嘘，别说了别说了……”

……

“姜哥，你别管他们。”

程旭排在姜信之前，手重重按向他的肩膀。

姜信回过头来看程旭，显然，程旭知道个中缘由。

姜信就认真看向他问：“发生了什么？”

“你不用在意，那些都是不真实的，我已经举报了。”程旭安慰。

“举报什么？”

姜信不依不饶，坚定地看他，等待他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程旭没法避开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问他：“你……确定要看吗？……”

“确定。”

“那行吧……”程旭摸出兜里的手机，给他翻出一个视频。

视频在公众场合消了音，但是上面标题加粗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尖锐的棱角，深深地刺灼着他的眼睛。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那条视频。

程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生怕他情绪不稳或者做出一些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没有。

姜信出人意料地平静，将手机还给他之后说了声“谢谢”，然后决然果断地转过身，将所有人背对在身后。

接着，大步出了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