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闲,少闲等等!”
京城雪绒巷喻宅门口一左一右守着两只石狮子,蒙着暗尘的红灯笼在影壁墙后隐隐的交谈声中摇来晃去,灯影下两名警卫员站得比旗杆都直,喻少闲长腿迈过门槛,闻声回过身,正看到长姐蓝瑾追了出来。
蓝瑾大他两岁,omega,自小从母姓,喻少闲八岁时父母离婚,法官判决蓝瑾随母亲生活,她在国外读到大学毕业之后回国工作,目前开了一家独立的建筑设计工作室。
平心而论姐弟两个五官并不像,只是轮廓间有些微妙的默契,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一家人。
蓝瑾气喘吁吁,快走两步后扶着他胳膊喘气:“今天爸过生日,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喻少闲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露:“你也看到了,是谁找谁的茬,我不走,难道站在那里等他继续向别人陈述他有多么以我为耻吗?”
“你也听到了他说我是什么,一个戏子?放在古代就是他们这群高官显贵最蔑视的下九流……”
“喻少闲你给我住口!”
蓝瑾方才只是心急,这时脸上却带了怒容:“谁准你这么说自己的?你把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
“我只是转述他的原话而已。”喻少闲真的笑了,“我的价值他不屑一顾,他的价值观我更无法苟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觉得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好说?”
“你这小子!”蓝瑾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就该听妈的话,不该在你们两个之间掺和!”
她妥协说:“在车里等一下,结束了到我那里坐会儿。”
“算了。”喻少闲说:“我还有通告。”
这片住宅附近都有卫兵把守,不允许未经报备的私人车辆进入,喻少闲刚刚接待宾客时又喝了酒没法开车,走到大路上才拦到一辆出租,坐进后排报上一个地址:“燕塘酒店。”
司机答应一声,喻少闲却转了念头:“等等,还是去平安街,荣华酒吧附近,谢谢。”
二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到达目的地,远远地就能看见用摇臂架起的剧组内部称为“死亡之灯”的12头led灯光将老旧城区的窄巷照得通明雪亮,巷子口停着几辆剧组用车,告示牌上写着剧组拍摄中烦请绕路的致歉公告。
《一流律师》今晚开大夜。
其实他刚刚随口说的话是骗蓝瑾,自己今晚没有通告,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进片场。
走到导演专用大监视器后,杨念玆回头瞅了他一眼,就了然地转过去: “来得正好,陪我在这儿熬着吧。”
随手展开一张折叠椅放在自己旁边,杨念玆美滋滋地拱了一下肩膀:“一想到你也不能在被窝里睡觉,我这心理瞬间就平衡多了。”
喻少闲:……
今晚拍大夜的倒霉蛋演员是纪由心。
谢昭去荣华酒吧的地下赌|场蹲守钱益善,碰到他被人追杀出手相救。
狭窄昏暗的巷子里,谢昭挡在钱益善身前,前面一个拿着铁棍的男人步步逼近,两人刚想后退,又有一个拿刀的男人堵住了后路。
钱益善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铁棍破空而下被谢昭接住,虎口震得发麻,当胸一脚把人踹开,闪身躲过身后人的偷袭,他一把握住那人持刀的手腕,发力一拧,蝴蝶刀铿然落地,谢昭捡起刀,反身拉着钱益善就跑。
持刀凶徒见凶器被夺,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个酒瓶子和从地上爬起来的同伴一起向前追,深夜寂静的小巷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凶徒的叫骂声。
纪由心舞蹈出身,长手长腿打戏非常漂亮,他穿一件皮衣外套,同样的黑色系牛仔裤和短靴,动作飒爽利落,雪白脸孔在监视器下带着一股青涩的凌厉,正是属于谢昭的少年意气。
眼看着纪由心渐入佳境,杨念玆很得意,像是看见亲儿子参加幼儿园文艺汇演,问:“好看吧?”
喻少闲没说话,目光却也没离开,在心里给了肯定评价。
确实好看。
“这条不错,接下一场。”
导演下了命令,摄影、灯光、演员重新调整。
下一场。
因为逃跑的时候钱益善不小心绊倒在了地上,谢昭去扶他的时候两人被歹徒追上,他的肩膀被抓住,一个酒瓶子就砸了过来,谢昭用最后的力气躲过。
拿酒瓶的群演不知怎的比排练时快了一拍,纪由心还没来得及躲就看到一个酒瓶兜头砸了下来,绿色的玻璃瓶在头顶碎裂,他瞬间懵在了哪里。
虽然只是剧组专用用糖做的特制酒瓶,一般不会伤到人,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还是都屏住了呼吸,那个群演都吓傻了,对着纪由心连连鞠躬:“纪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吧!”
“你他妈不长眼是不是?干不了就给我滚蛋!伤了纪老师十个你都不够赔的!”带着这批群演来的群头张口就骂。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群演看起来来二十出头,脸色苍白,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他妈干什么吃的,满脑子就惦记盒饭了是吧!”
纪由心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他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受伤,你干嘛这么骂他?”
“还不给纪老师道歉!”
“对不起纪老师真的对不起!”
“我说行了!”纪由心落了脸色,“群演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这不是没什么事,换个道具再拍一条吧。”
“你怎么样?”
一只手覆上头顶,喻少闲拂掉他头上剩下的“酒瓶”碎片,一点一点拨开他的头发检查,确认没有哪里受伤。
“没事,一点都不疼。”
纪由心晃了晃头,确认自己没被砸傻,其实刚刚拍戏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喻少闲,此时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来监工啊?”
随着距离的拉进一股酒气钻进鼻尖,纪由心更加讶然:“你喝酒了?”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剧组,身上还有这么浓重的酒味……纪由心瞄他一眼,小声嘟囔:“要不是知道你这辈子注定娶不到老婆,我都要以为你失恋了呢。”
喻少闲没打算回应这无聊的玩笑,单手扶起他:“过来。”
工作人员要清理场地,两人走过一边并肩靠在粗糙的红砖墙上,头顶着雪亮的灯光打下来,可以看见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飞舞,有几只飞蛾不断地撞击路灯灯罩,发出的轻微响动被淹没在剧组的嘈杂声中,现在是晚上九点,夜戏才刚刚开始,远没有到最难熬的时候。
比起那些想象中的艺术碰撞火花四溅,枯燥无味的等待才是剧组日常。
等美术布景、等灯光布灯、等摄影定机位、等导演讲戏、等其他的演员妆发……
喻少闲和很多人度过过这样的时刻,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在戏与戏的琐碎间隙,有人在和他一起等待。
看着喻少闲的侧脸,纪由心忽然问:“你不高兴啊?”
“嗯。”
话出口喻少闲先是一愣,他从小被教育喜怒不形于色,面对纪由心竟然如此没有防备。
还不等要说什么掩盖过去,刚刚闯祸的那个群演手捧咖啡走了过来,对着纪由心“啪”地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纪老师您好,我叫岑越,今年二十六岁,身高178体重65公斤,理想是做一名演员,我千辛万苦从南方老家来到京城,每天吃泡面住地下室,就是为了实现梦想,这个机会对我非常重要,感谢您刚刚不和我计较,这杯咖啡是我请您的,就当是向您赔礼道歉的,希望您能接受。”
“……谢谢。”被吓到的纪由心一手摸着自己的小心肝一手接过咖啡:“又不是真的酒瓶,你真的不用介意。”
“真是太谢谢您了。”岑越手心都是汗,“您和他们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是吗?”纪由心皮笑肉不笑,“你们私下都是怎么传说我的?一顿饭要吃几个群演啊?”
……沉默一下,岑越用仅有的情商转移了话题:“反正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偶像了,这辈子都是!”
面对新晋粉丝的热情告白,纪由心看了一眼正在旁边看热闹的喻少闲,忽然用夸张的语气问:“那你知道我的偶像是谁吗?”
“谁啊?”岑越也有些好奇。
纪由心手向左指:“当然是他啊!”
喻少闲一怔。
“哦哦。”岑越挠挠头,看向喻少闲,“喻先生应该是所有人演员共同的偶像。我也很喜欢您的电影。”
“不仅是偶像。”
纪由心微微仰头看着喻少闲,黑白分明的眼睛真诚坦荡,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喻老师是我心中最好的演员。”
他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向前一递:“所以我能借花献佛,把这杯咖啡送给最佳男主角吗?”
指尖触碰到纸杯外壁,像是咖啡的热气直接烫到了心底,喻少闲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呼吸一滞。
岑越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网上说的都是真的!心有喻纪是真的!
“怎么样?”岑越走后,纪由心用肩膀轻轻撞了喻少闲一下,“我们偶像剧男主的招数还是很管用的吧,有没有开心一点?”
“没用也没办法了。”纪由心比刚才还真诚,“我从小到大就没哄过人,你还是第一个。”
他倒也是第一次被哄。
秋天夜晚稀薄的空气中,喻少闲弯了一下唇角:“谢谢。”
没想到这个笑容惹来纪由心的狐疑:“你那是在嘲笑我吗?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智商低?”
他眉毛微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杨导说过我什么,你仗着自己是学霸就拿我当傻子看,我就是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我智商才不低!”
“我没有……”
“你有!”
“真的没有……”
“你就是有!”
纪由心斩钉截铁:“除非你发誓,否则我不信!”
他拿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喻少闲的皮鞋:“快点!”
喻少闲万般无奈,举起右手来,拇指扣住小指,做出一个发誓的动作:“我发誓,纪由心智商不低,我们小纪公主是最聪明的,可以了吗?”
纪由心终于满意。
这天晚上喻少闲没有回酒店,在监视器前和剧组熬过了一整个大夜,直到天色发白。
第二天依然是夜戏,好在不用通宵。
刚到剧组杨念玆就叫他过去,指着剧本和他说:“少闲,这场戏有改动,你熟悉一下。”
原本的沈辞冰喝醉被谢昭抗回去,改成谢昭知道沈辞冰有胃病替他挡酒,结果自己喝醉了被沈辞冰背回去。
“这是钟编改的?”喻少闲问。
“不是,是小纪。”
目光望向片场的另一边,正任由化妆师文森特给他补妆的纪由心睁开一只眼睛,冲他比了个剪刀手。
【夜晚的马路边,路灯投下昏黄的暗影,谢昭抱着沈辞冰的脖颈,嘴里不住道:“沈辞冰,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讨人厌了,狗不理,真的,狗都不理你,可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应该,也许,大概是一个好人。”
“说是给我挡酒,结果还要我背回家,到底谁是坏人?”
沈辞冰一手按着胃,想来想去自认倒霉。】
喻少闲背着纪由心,走过深夜的街道,影子在他们身后拉成长长的一条,纪由心闭着眼睛,身体就有些向下滑,似乎怕掉下去,他下意识地揽紧了些,鼻尖不经意蹭过喻少闲的腺体,后者脚步一顿,很快恢复正常,连杨念玆都没发现异样。
本以为这场戏会顺利过关,没想到执行导演忽然喊了一声:“等等,他妈的杆儿穿了!”
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在剧组漾开,被喻少闲放下来的纪由心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可以无比确定,就在刚刚,自己闻到了喻少闲信息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