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由心大概是刚刚洗完澡,身上有淡淡的玫瑰沐浴露香味,乌黑头发柔顺地垂下来,额前几缕遮挡了同样乌黑的眼眸,露出一截脖颈莹然秀顷。
喻少闲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脖子,见那条银色的抑制器老老实实环着,方才转身:“进来吧。”
纪由心不知为何也感到了一丝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抱着三本教材,低头走进了喻少闲的房间。
喻少闲身边不带工作人员,房间比他和周捷的套房要小上一些,但十分整洁,玄关的衣橱里整整齐齐挂着一排衬衫,行李箱摆在架子上,向内走的简易客厅角落里放着一个咖啡机,茶几上则摆着整套青瓷茶具,喻少闲指了指窗边的写字台,让纪由心沙发上落座,自己拨开剧本放在一旁,去冰箱拿两瓶矿泉水的功夫,纪由心正一样一样地把他带来的文具摆在桌子上。
一个咸鱼笔袋,一支龙虾钳子圆珠笔、一支拳击中性笔、一块越擦头越秃的教导主任橡皮、封皮上写着降龙十八掌的笔记本、五花肉便利贴还有五颜六色的荧光笔。
……
随手把纪由心的奇葩文具展夷为平地顺便腾出空间,喻少闲拿过一本表演学原理教材,上面一个概念被纪由心翻来覆去写了十来遍,到后面都成了鬼画符,他食指轻点了一下书页:“你是一个有实践经验的演员了,对于这些理论性的东西,不必这么僵化地背诵,完全可以联系自己的经历,理解性地记忆。”
“比如你们曾经有次期末考试试题是从角色塑造体验论述戏剧表现派和体验派的的差别,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之前仅用两次就完成了杨导一镜到底要求,那时你是什么感受?”
纪由心努力回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那个时候,不由自主地带入了自己的经历,甚至有那么几个时刻,我已经忘了自己在表演,而是……”
“而是感到自己就是谢昭。”
喻少闲接了过去:“但如果是表现派来塑造这个角色,就会在脑子里为谢昭设定一个形象模板,细微到每一个动作、表情,再去模仿这个模板,感受当然不同。”
纪由心了然地点点头,那些概念在他脑子里突然就清晰了一些。
“至于戏剧史。”喻少闲翻了翻课本:“我建议你在背诵之前,以年代为线索,去了解每个作者生平和作品内容,当做故事来记忆,应该会容易得多。”
随便翻开一页:“比如这个作者,他之所以会写作《玉楼记》,是因为他曾经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之后家族也随之没落。”
喻少闲沉了沉嗓音,从作者的出生,家族背景,讲到两个人的相知相遇,再到戏剧文本随着年代更迭而产生的变迁,教材上一笔略过的部分被他扩充展开,用大提琴般的声线娓娓道来,讲完之后,纪由心趴在桌子上不胜唏嘘:“真惨。”
“你是让我来给你讲故事的?”
喻少闲用笔点了点他:“坐直。”
“按照我刚刚说的方法背给我听。”
“哦。”纪由心挺了挺脊背,把《玉楼记》的创作背景年代主题按照喻少闲的方法埋头默记五分钟,竟然真地顺畅地背了出来。
四个故事过去后,喻少闲的声音停下来。
纪由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非常安静,侧脸还带着柔软的婴儿肥,长得过分的睫毛密密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阴影,五官似乎被上帝放在手心里精心打磨过一样,却被干净的气质冲淡过分的精致,带着清透的少年气。
喻少闲有些恍惚。
除去那些光环和荣耀,过早成名的经历,纪由心其实是个太过于纯粹的人,就算不在娱乐圈里,也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一切喜恶爱恨明明白白摊开,琉璃般透明,水一样纯净,就如此时此刻,他安安静静地睡在世界上的一个小角落,却对世界毫不设防,而他面前的自己,甚至在不久之前还被划定为头号死敌。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刀光剑影的名利场,如何能够保全如初呢。
……他想什么呢,那是他经纪人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惩罚性地拽了一下他帽子上垂下的长耳朵,喻少闲叫来周捷把人带回去,纪由心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出去的时候差点撞门上还没忘冲喻少闲挥了挥手。
【第十五集,第二场,日,内,沈辞冰办公室。】
【天恒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办公室在寸土寸金京城CBD写字楼十三层,透过正面落地窗,可以将早高峰的车水马龙纳入眼底,谢昭此时面对玻璃上映出的高大身影,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不安与忐忑。
“所以你仅仅依靠自己的猜测去跟踪钱益善,还把人给吓跑了,现在都找不到踪影?”
沈辞冰背对他站在窗前,大早上竟然在喝威士忌,声音也和加了冰块的酒液一样冷。
谢昭还想为自己辩解:“当初就是这个钱益善作证亲眼看见杨贵用斧子将梁小河砍死,既然杨贵是冤枉的,那他就一定做了伪证!”
“谁告诉你杨贵是冤枉的?”
沈辞冰的声音骤然严厉,转过身来“嗒”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快步走到他身边,高出谢昭半个头的身形带来无边压迫感:“判决一天没下,就没有人可以断定杨贵是冤枉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学校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还要我来教你?”
谢昭拧起漂亮的眉毛:“你不觉得杨贵无辜,又为什么要接他的案子?”
“因为根据目前的证据,我有理由怀疑他是被冤枉的,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我……”
到底是自己犯了错,谢昭低下头:“这次是我莽撞,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他正跟地板上那条缝儿较劲,完全没有注意到沈辞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竟然有一丝笑意。
“你怎么弥补?”
“我、我会想办法找到他。”
“就凭你?”
沈辞冰嗤笑:“怎么找,一条街一条街去搜吗?何况钱益善可能已经不在京城了。”
言语间的轻蔑瞬间点燃了谢昭的怒火,他猛地仰起头,下巴绷成一个倔强的弧度:“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能找到钱益善,要是七天之内我找不到,就自己辞职滚蛋!”
“七天?”
沈辞冰嘲讽:“七天足够他跑到国外去了。”
“那就三天!”
“可以。”
沈辞冰终于松口,乌黑的眼睛俯视着他:“但无论你能不能找得到,我都要告诉你。”
皮鞋在地板上又迈进一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冰冷的话语劈面砸了下来:“谢昭,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辩律师,你还差得远。”】
“喻少闲。”
为了节省开支考虑,剧组一般都是把同一场地的戏集中拍摄,所以下一场就是谢昭无功而返硬着头皮请罪,喻少闲刚想进演员休息室换西服,没想到门缝里尾随了个纪由心。
“做什么?”
把西服外套脱下放在扶手椅背上,他回过身,看到纪由心忐忑又掩饰不住微小期待的眼神:“你觉得,我刚刚演得怎么样?”
喻少闲解领带的动作顿了一下,道:“不怎么样。”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答案,纪由心顿时怔住,若是平常他早摔门走了,可毕竟是自己主动问人,喻少闲只是回答而已,却还是不死心地追了一句:“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明明杨导喊了过的。”
喻少闲把领带扔到一边,语气和动作一样不以为意:“杨导喊过,证明你刚刚及格,难道还想要我夸你吗?”
“你!”
纪由心脾气已经按捺不住,却感觉自己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随即被一股大力带到墙边的穿衣镜前:“记住你现在的感觉,纪由心。”
按住他肩膀的手变成了两只,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沉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再想想你刚刚是怎样表演的。”
纪由心下意识看向镜中,他穿一身普通的黑色西装,脸色因为怒意而发白,眼角却有些红,黑湛湛的眼睛被混合着羞耻的怒意烧得发亮,蒙着浅浅水光。
没有多余的表情,就是能让人感到他心中的不甘和压抑的愤怒。
那一瞬间他也分不清镜子里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刚刚被沈辞冰羞辱的谢昭。
喻少闲原来是用这个方式帮自己讲戏。
而正如他所说,自己刚刚对于这场戏的表演,主要体现在瞪眼。
知道他在想什么,喻少闲微微俯下身,透过镜子看着他的眼睛,纪由心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拂在颈侧:“纪由心,你是一个不缺少天赋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刻,你可以做到很多演员梦寐以求的境地,但是你不能永远凭借一时的灵感去演戏,而是要磨炼专业的技巧,持之以恒地去拆解和表演人物,在一个又一个角色的专业塑造,一场又一场的琐碎磨合中,等待灵感爆发的一刻。”
“表演终究不是你的那些试题,不是用考前的突击复习就能拿及格分数的。”
也许是喻少闲的眉眼过于俊美,也许是这些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话过于摄人,纪由心感到自己心口被撞了一下,那一瞬间竟然想要逃离。
许久,他才决定迎上那目光,好奇地问: “那……多少分能拿影帝?”
“一百分也未必。”
喻少闲松开他,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答案:“按杨导对你的要求,你可以做到六十分,做到我刚刚说的这些,你也许可以慢慢变成六十一分,六十五分,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做到七十分八十分,但是那个奖杯,除了演技,还要太多的运气。”
“但是一个人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演员,就应该彻底地认识到,那些奖项光环只是辛勤工作的偶然奖励,求索路旁的锦上添花,而自己要做的,是永远竭尽全力向表演的深处探寻。”
“表演的尽头在哪里?”
“永无止境。”
喻少闲说。
或者说,人性有多深不见底,表演艺术的边界就有多么不可窥测。
“哦。”
纪由心肩膀垮了一下,虽然知道喻少闲说的是对的,他还是有点泄气。
【“找到了吗?”
三天之后,依然是沈辞冰的办公室,同样的位置,谢昭的脸早不见之前的意气,眼底满是血丝,面对上司的问题,他神色灰败:“没有。”
三天的时间,他几乎把钱益善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连晚上都在他家门外蹲守,却没有招待一点线索。
沈辞冰点点头:“那按照你自己说的,该怎么办?”
辞职。
光是这两个字滚过心头,谢昭就觉得像是被烫穿一般,过了很久,他急切道:“对不起,我知道吓跑了钱益善是我的问题,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督查官的小儿子,法学院永远第一的谢才子从来没有跟人低过头服过软,光是这两句话就已经耗尽他全部力气,自尊被踩在脚下的的感觉让年轻人感到脸颊烧起,面孔却越发雪白。】
“好,过了,下一条。”
导演喊停的声音响起,纪由心这次却没有立刻放松,而是走到监视器前看了一遍回放。
画面中他眼神迫切地看着沈辞冰,好像在争取一个机会。
“导演,我能不能再来一条。”纪由心问。
“什么?”杨念玆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禁反问了一句。
电视剧和电影的性质不一样,动不动几十集,如果每个镜头都十几遍几十遍地磨,两年也拍不完,所以他只要纪由心的表演过得去,在一些关键戏份不掉链子就行了,他更清楚纪由心只要自己喊过就万事大吉的心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没想到纪由心无比认真:“再来一次吧,我应该可以更好一点。”
杨念兹当然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面对沈辞冰的问题,谢昭微微低下头,右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掐出血痕而没有发觉,喉咙像是被硬块堵住,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停顿一下,他似乎想要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强调说:“就一次。”】
“好!小纪这场特别好!”
杨念玆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倒不是纪由心的表演真的到了什么出神入化的地步,而是他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他对表演的投入和真诚。
而进组以来,纪由心第一次真正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15集,第三场,日,内,沈辞冰办公室】
【沈辞冰的目光落在谢昭脸上,面无表情:“你不是一向自诩君子吗?君子难道不是应该言而有信?”
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巴掌,谢昭抿紧嘴唇,指甲又陷进几分:“我明白了。”
他失败了。
从被沈辞冰录用的那一刻,谢昭一直尽全力想要证明自己,而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失败了。
他不仅丢了工作,还有那被沈辞冰的高档皮鞋狠狠碾碎一地无从拾捡的尊严。
“等等。”
沈辞冰突然叫住他,谢昭回过头,却看到他戏谑的表情:“反正你也要走了,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
犹豫一下,死也要死个明白的想法占了上风,谢昭问:“为什么?”
沈辞冰手插口袋,悠悠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钱益善真的做了伪证,他的目的是什么?”
“钱呗。”
反正马上要收拾东西滚蛋,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为什么需要钱?”
“张奶奶不是说了?他老婆生病要做手术。”
“是这样,也不仅仅是这样。”
沈辞冰说:“我去问过他的邻居,那人告诉我钱益善曾经因为欠了赌债被人追上门打,当时他都以为这家子人要搬走了,但是没过多久事情就平息下来,钱益善不知用什么办法摆平了这件事,甚至还照样每天去做生意。”
赌|博?
钱益善是个赌徒?
他作伪证是因为被收买,甚至有可能这么多年一直都和那个幕后真凶有联络,才能从他那里拿钱填平赌债!
“我已经派人盯了钱益善很久,他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在一家地下赌场里玩了三天,身上的钱基本快输光了。你觉得,一旦他没了钱,会做什么?”
“联系曾经买通过他的人。也就是杀人案的真凶!”
谢昭感到自己热血上涌,恨不得现在就去亲手逮住那个让自己东奔西跑的混蛋!
然而……热血之后是无尽的冰冷无力,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谢昭看向沈辞冰,原来他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调查钱益善,是自己的鲁莽打乱了他的计划,那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就为了羞辱自己不是做律师的料?
沈辞冰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道:“自从踏进这个门以来,你嘴上说的是捍卫正义,满脑子想的却是怎么证明自己,这没有什么错,但有的时候,你因一己私欲走错一步,很可能就满盘皆输,现在我问你,倒是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公平正义?”
我都想要。
谢昭听见自己说。
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他要这个案子真相大白。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谢昭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要被你开除了,这些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话音落地,手机震动一下,是和沈辞冰的聊天框,白色方块里静静躺着赌场的地址。
“现在才是你真正该弥补自己错误的时候。”
沈辞冰说:“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他是什么意思,这是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沈辞冰竟然愿意留下他?
心情大起大伏如同做过山车,满脑子的混乱想法中谢昭问:“那,我的军令状?”
“我什么时候在你的军令状上签过字?”
沈辞冰用力点点他的脑袋:“我没指望你在三个月里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这根本不切实际,所以你也给我沉下心来,不要急于求成,戒骄戒躁,把路走长远,才是我对你的期望。明白了吗?”
握紧手机,谢昭郑重点了点头,真心实意道:“明白。”】
“累死了!”
每次只要和喻少闲搭戏,纪由心就比从前练了一天舞还要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逼疯的。
上午的通告终于收工,他过沈辞冰的办公椅坐下,在上面转了一圈滑到喻少闲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十分认真地询问:“你以后能不能和我说点好听的?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好像怕这人不相信,他又补了一句:“真的。”
喻少闲凝眉看着他:“你是三岁的小孩,还要人每天哄着?”
“不行就不行呗。”纪由心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只耸耸肩膀,“我就是问问,不行就算了。”
喻少闲直接绕过他走出办公室,不多时回来,低头道:“把手给我。”
“做什么?”
纪由心没反应过来,右手已经被扯了过去,只见白皙光洁的掌心中横着一道血痕,是刚刚演戏时被指甲刮的,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喻少闲不知道问哪个工作人员要了一枚创可贴,撕开包装为他贴上。
受伤的手被一只大了一圈的温热的手托在掌心,血痕被创口贴仔细地覆盖,纪由心下意识抬眼,正撞进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眸中,匆忙瞥开。
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喻少闲撤回手,站直身体:“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要损耗自己。演员的身体和情绪都是需要保护的。”
纪由心半握起手,感受创口贴在掌心蜷起粗糙的褶皱,含糊地应下。
“嗯。”
晚上理论课白天实践课,喻少闲:搞教育好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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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