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暝,连蒙尘了的记忆,也冲刷得洁净如新。
惊鸿一瞥,棋逢对手,不欢而散,都曾在庄殊绝15岁的生日上划下锋利的印记。
她还记得,和丁襄一起去实验高中报道的时候,站在实验高中的校门外,当热浪般的风刮过她脸颊,她忽然记起了学舟路上的种种。
你输了,他留下来陪我了,她在脑海对假想敌说。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过,他应该就是中学生的年纪,说不定也在实验高中读书。或许,自己有机会当面对他昭告胜利宣言。
谁又能想到,时过境迁,这个她曾留意过却一无所获的人,在她已然将他彻底遗忘之际,却戏剧性地出现在她面前。
而对面的两个男生,也在打量她。
高马尾,绒绒的发际线中间垂着一簇美人尖,身形纤薄,疏朗干净地站在天潮地湿里。
江开扭头跟沈锡舟发表自己的观后感:“有点眼熟。”
沈锡舟声音盖在领口里,沉沉的闷:“没印象。”
庄殊绝发现这人有个特别缺德的本事,让人生气但不给别人发火的理由。
她总不能责怪他凭什么不记得她吧。
天边闷雷不断,大气压低得令人不适,陆千帆一把拽过庄殊绝,催促:“走啊。”
庄殊绝扶着书包肩带转身,蓬松的大卷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轻轻垂落在她一边肩头,水迹顺着布料纹路慢慢洇开。
新面孔的到来令原本吵嚷的教室在极短的时间内安静下来,全班齐刷刷朝新同学行注目礼。
密闭空间的空气质量可想而知,座位在靠近后门倒数第二排,庄殊绝屏着息落座差点没憋死,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风。
陆千帆压低声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回事?花痴走不动道的样子真给我丢人。”
“我花个头。”庄殊绝没好气,暴力将书包掖进桌兜,“那断眉哥笑面虎他俩。”
“断眉哥?笑面虎?”陆千帆费力回忆一番,也被这段孽缘震惊了,“握草?”
同学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们身上,或明目张胆,或装作不经意,后方几个男生一通挤眉弄眼,互相撺掇半天,从陆千帆那边旁敲侧击:“千帆,这就是你朋友啊?”
“庄殊绝,实验高中转过来的。”陆千帆简单介绍一番,见庄殊绝神态漠然,俨然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愿意配合,她半是打圆场半是下逐客令,“她社恐。”
打发走闲杂人等,陆千帆小声吐槽:“你今天这臭脸综合症,连我都害怕。”
“有没有一种可能。”庄殊绝摁了几下手机,扔进桌肚,“我不是臭脸综合症,我是真的心情差。”
陆千帆:“……哦。”
庄殊绝尚未熄灭的手机屏上是和丁襄的聊天页面。
如果将屏幕上划,会发现近期的聊天记录几乎是丁襄的单方面输出。
今天,他问她新学校怎么样。
她回得夹枪带棒。
「这么好奇,自己来看」
后面手机又震了几下,估计还是道歉和解释。
他也不想的,他也很舍不得她,但毕竟是未成年人难以违抗父母的安排……这些车轱辘话,庄殊绝早听腻了。
她既做不到毫无嫌隙,又不可能真的为此跟他了断,于是整段关系变得进退维谷。
恰好班主任沈璐来了,她心安理得把手伸进抽屉里,盲锁了屏幕,不再加予理会。
沈璐让庄殊绝跟同学们做了下自我介绍,下课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先介绍了一下学校里的基本情况,拉了会家常。
“我看过你的档案,中考成绩全市前30,各阶段班主任对你的评价也非常好。初中班主任还特别强调了你的主持能力,说你是学校大小活动的主持和演讲的顶梁柱,希望你在远桥也发挥你的长处,我们学校的广播社还蛮优秀的,你可以留意一下他们的招新。”
先礼后兵,重头戏来了,沈璐特别强调了明天学校会对学生的穿着打扮进行规范检查。
寒假期间,庄殊绝烫了头发,做了美甲,穿了耳洞。
“我知道你们读了这么多年书,对这类检查见怪不怪,但这次的检查力度会非常、非常、非常严格。”沈璐连说了三个非常,警告她不要抱侥幸心理。
-
第二天。
沈璐一大早就到了学校,围着班里绕了一圈,路过庄殊绝的时候,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女生耳饰摘了,美甲卸了,校服穿了,可一头乌发呈出精心打理后的波纹状。
庄殊绝背后自有一套逻辑,她的头发是轻微的自然卷,为什么要拉直?
所以她昨天放学后在理发店耗了一晚上,把大卷改成了小卷。
沈璐把她叫出去,听了她的说辞,直摇头:“可现在你的头发一看就不是自然卷造成的。”
庄殊绝:“可是以后我的头发长出来也是卷的。”
沈璐头疼之际,旁边楼梯下来三道人影,那是学校的领导和纪检组的老师,手臂上别着鲜红的督导标识,大老远地,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锁定了庄殊绝那头卷毛。
沈璐装了把好人,以一种【老师也不想的,但是老师没办法】的沉痛眼神目送他们带走庄殊绝,这场戏她熟,前几天她送家里的猫去做绝育的时候,在手术室门口给猫演过。
猫一点没怀疑。
庄殊绝好像也没怀疑。
早在开学前,学校就已经通过家校通三令五申过这次检查的重要,胆敢顶风作案的学生寥寥无几。
庄殊绝跟着年级组长前往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她自知难逃一劫,懒得扮单纯无害,冷着脸进了办公室,头也没抬地用脚尖碾磨着面前的地板,一副拒不合作的不良少女模样。
有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以为是教导主任,装作不知。
过了会,余光感知到了一点什么,迟疑着侧过头去。
教导主任正专心看文件,根本没分她眼神。
那注视来自窗口立着的男生,半张脸覆着窗外灰扑扑的天光,另半边脸暴露在明亮的白炽灯下,细窄高挺的鼻梁是隔开昏晓的分界线。
光线照耀下,他的发色略显招摇,发尖透着淡淡的灰调。
本轮仪容仪表检查共计查获两名严重不合格的学生,分别是烫发的高一16班的庄殊绝同学,和染发的高二6班的沈锡舟同学。
*
教导主任迟迟没有开腔,办公室里只剩下连绵的雨声,疾一阵缓一阵的,看久了听久了,倒也叫人暂时忘却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反而体会出几分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教导主任放下文件和笔:“沈锡舟。”
邀功的口吻:“新学期,又能和江开当隔壁班同学了,你开心吗?”
他就是苦命鸳鸳口中的狗哥,大名苟俊贤,一个天天琢磨着如何与学生斗智斗勇的小老头。
大家背地里都喊他狗哥,江湖又称单身狗。
这么喊他,倒不是因为他单身,他是远桥头号反早恋先锋,不知多少情侣惨遭他的毒手。
沈锡舟注意力从窗外收回来:“不开心。”
废话,本该一墙之隔的隔壁班其实隔了个太平洋,换谁能开心。
“我对你也很不开心。”苟主任跟京剧变脸似的,瞬间沉下面色,细数起沈锡舟开学第一天就犯下的累累罪行,“翘报道,寒假作业一字不写,拆同桌的椅子螺丝导致人家摔个四脚朝天,昨天晚上给你开了假条出去弄头发,你搞了个啥啊上哪玩去了?还有你校服呢?!”
“没带。”他语气硬邦邦的,典型的直男式敷衍,不管别人说多少,他只理最后一句。
“你人怎么带了?!”苟主任抓过一本笔记本给自己扇风,为数不多的头发在头顶起起落落,“中午带你们去外面搞头发,有异议没?”
没人吭声。
沉默才是最大的抗议,苟主任跟学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怎么不懂潜台词:“什么异议?”
庄殊绝抢占先机:“我自然卷。”
旁边的人发出一声嗤笑,就差明着嘲笑她鬼扯了:“那我少年白。”
庄殊绝:“……”
如果说,她的说辞本就可信度不高,那么被这混球打岔后,更是跌穿地心。
她忍着没给他眼神,现下的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头发:“老师,我真的自然卷。”
苟主任:“你把头发烫回你以前自然卷的样子,你就可以留。”
庄殊绝毫不相让:“那把我头发拉成我以前自然卷的样子,我就去拉。”她补了一句,“不信您可以打电话给我爸妈核实。”
“不用拿爸妈压我,带你们出去,当然会事先知会你们父母一声。”说着,苟主任打开家长联系簿,免提拨号。
他先给沈锡舟的母亲拨的电话,把他种种恶行告了一状。
对于接学校老师电话这件事,沈妈妈驾轻就熟,先骂儿子,再向苟主任道歉,后积极表态,答应马上送校服来学校,并主动提出支付染发所产生的一切费用。
话筒里女人的声音温和有礼,涵养十足,颠覆了庄殊绝的想象,有个如此明事理的妈,不知怎么养出他那副狗脾气。
这一通流程下来,苟主任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费用方面不牢您操心,你们也是支持我们学校的工作嘛。”
挂掉电话,他食指点点沈锡舟:“少年白?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
看着笑出满脸褶子的苟主任,庄殊绝有点期待一会他给她父母打电话的情形。
不同于沈妈妈,她的父母非常护犊子,会想着法子替她周旋。
她没想到,拨通她父亲的电话后,笑不出来的人是她。
“庄殊绝爸爸是吧?是这样的,庄殊绝的头发不符合我们校纪校规,我们要带她出去拉直,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学校会负责……”
父亲似乎很忙,没听完,就不耐地说:“本来就应该你们出。”
“爸爸!”
那头安静一下,叫她:“殊绝。”
庄殊绝接过苟主任递来的手机,关闭免提,走远了些。
父亲解释:“你妈妈刚才肚子有点痛,我们在医院。”
庄殊绝也紧张起来:“妈妈还好吗?”
“没事,她神经紧张,自己吓自己。”父亲没说两句又没心思了,他匆匆留下一句,“懂事点,马上要当姐姐的人了”就挂了电话。
全程,父亲甚至没有帮她证明一句,于是她的说辞彻底沦为谎言。
“这下都没异议了吧?”家长的支持无异于一把尚方宝剑,让苟主任的底气熊熊燃烧。
沈锡舟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只无所谓地扯扯嘴角。
旁边的女生也没有再说话,侧脸眼眸半垂,一动不动地定着。
仅一通电话之隔,她好像从一只尖牙利齿的小兽,变成了徒有其表的纸老虎。
“我很好奇。”他忽然不想就这么算了,忽然想较真,“就我这个颜色。”
顿一下,也不情不愿捎上了她,“她这个卷度,你们至于揪着不放么?”
苟主任说得冠冕堂皇:“本来确实不至于,谁叫你们刨根问底、不肯罢休,态度大有问题,所以非整改不可。”
“呵。”沈锡舟一哂,“难道不是因为明天市领导要来学校视察?”
被学生揭穿,苟主任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恢复了为人师者的上位姿态:“这个问题,你长大会明白的。”
沈锡舟说:“我长大也不想明白。”
他平静的眉眼映着雨季黯淡的色调,落在旁人眼里,有种近乎自负的坚定。
苟主任非但没生气,还笑了起来,他的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感慨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却又充满对年少轻狂的怀念:“锡舟,我倒希望你真的可以永远都不用明白。”
*
苟主任跟庄殊绝、沈锡舟约好,吃完午饭在食堂北门集合。
庄殊绝拖拖拉拉吃完饭来到集合点的时候,沈锡舟已经在了,换好了校服,身边围了一群男生,大老远就听见他们有说有笑的。
住校生非必要不得外出,得知沈锡舟即将合法越狱,大家纷纷托他代购,小吃,奶茶,烧烤……甚至还有手机被缴了叫他代买山寨机的。
庄殊绝隔了点距离站定,远处朦胧的山色重重渐淡,直到与天空融为一体。
斜斜的风夹杂着雨丝捎进来,吹得校裤贴在身上,显出女生腿部笔直纤细的形状。
男生们开始心不在焉,眼神有意无意往她身上瞟。
“太多,带不了。”沈锡舟冷不丁说。
男生们的注意力一下又收了回去,责备他不讲义气,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带着某种想要引起别人注意的刻意。
吵得庄殊绝头疼,她站远两步。
刚站定。
“殊绝?”有人从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是米莉,“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你怎么在这?”
曾几何时丁襄为庄殊绝留在国内上高中、又毫无怨言跟去实验高中,圈子里人尽皆知,可现在丁襄抛下她出国了,面对昔日的手下败将,曾经的胜利也一并成了屈辱。
她没有心情粉饰太平,抗拒地扭肩躲避。
米莉却不懂见好就收,视线落到她头上,诧异地发问:“还有今天不是检查吗,你头发怎么……”后半句话随着墙后出现苟主任剔着牙走出来的身影,紧急闭麦。
这种当口触她霉头,庄殊绝惯着才怪:“你也可以再烫卷,反正你最擅长模仿,对吧。”
苟主任大老粗一个,对两个女生之间的暗流毫无察觉,满脑子只有米莉的那句质疑,他冲她吹胡子瞪眼:“谁说可以不拉直,我这不就要带她去吗?”
“走!”他手一挥,招呼庄殊绝和沈锡舟,斥道,“看看你们两个的头,什么鬼样子!”
*
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淡淡的腥味,正是午饭过后的高峰期,主干道上人流如织,颜色各异的伞面开在雨里,像一朵朵的蘑菇。
沿道的喷泉池里涟漪不断,成群的锦鲤摇尾游曳,呼应着陆地的热闹。
迎面走来一个和苟主任年龄相仿的男老师。
“哟,苟主任。”那老师眼神扫过苟主任背后的一对少男少女,顿时心领神会,语气也暧昧起来,“才开学就抓了对典型呐?”
苦命鸳鸳:鸳为雄鸯为雌,所以我们是鸳yuan鸳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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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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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