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第3章 我的使命

海城的大海依旧在炎炎夏日里滔滔地翻滚着拍打海岸，灿烂的阳光洒在了海城的沙滩上。象征着美好爱情的灯塔上挂着的银色铭牌闪耀着，灯塔围栏上站着几只海鸥，跟着海浪一起歌颂着欢快自由的仲夏。

林骛凡赤着脚踩在沙滩上，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海浪慢慢卷来拍打在沙滩上，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脚背。她弯腰轻轻撩起裙摆，微笑着看着岸边的爱人。她的爱人今天穿着一件很有海滩风格的衬衣，和一条五分长的短裤，看起来十分活泼飒爽。只见对方放下手里的相机，迎着阳光满脸笑意地朝她跑来。

“阿卫……我好想你。”

海浪在欢腾着，她捧着爱人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欲将无边的思念倾诉。

“唔……林小姐……！”

久违的吻和缱绻的美梦，随即如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泡沫，消失殆尽。

林骛凡缓缓张开眼，却看见自己正捧着无措的W-0816的脸。机器人模拟心跳的机械心脏在砰砰地跳着，胸口大起伏的心电图在黑夜中显现出耀眼的红色。林骛凡回过神来，心脏狂跳，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一样，猛的推开了面前的W-0816，惊恐地瞪大了双眼。W-0816连忙无措地退开，忙不迭地向她道着歉：“对……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进来帮您调整空调温度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林骛凡的声线剧烈震颤着，从手边抄起了一个抱枕朝她扔了过去，“滚……滚啊！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靠近我的房间半步！你走……你走啊！”

“我这就……这就出去……”W-0816下意识地接过抱枕，轻车熟路地把它放在床头，再快速退出了主卧。林骛凡看见她的一系列动作，又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一拳打在枕头上，拉上被子抱头痛哭了起来。

这大概是让人想忘又忘不掉的一晚。

W-0816这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林骛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感到无力又不知所措。她原以为机器人已经智能到无所不能，如今她却连作为一个情感机器人最基础的安慰都做不到而感到挫败。

她的机械心脏跳动频率仍然很高，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吻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奇妙体会乃至是心理冲击。W-0816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那个不属于她的吻还存留着些许的余温。

W-0816感觉头有点痛。

有些断断续续的陌生记忆片段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对不起……阿卫……对不起……”

林骛凡崩溃地靠在飘窗上，无意识地抽泣着。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现下已经一丝一毫多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失神地望向窗外，明亮的路灯仍旧照在大路上，却只剩零零星星的几辆车在公路上疾驰着。他们大概是赶着回家吧，林骛凡心想。多好啊，别人至少有家可回，自己灵魂最后一点可落脚的慰藉都被弄丢了。她抓不住身边实实在在的郑卫，却不曾想过连她唯一可以支撑自己的、聊以□□的对郑卫的忠诚都会消失不见。林骛凡感觉自己背叛了爱她十年如一日的阿卫，背叛了她们爱情的忠贞，她哪里还有资格和脸面去面对、去怀念她的爱人呢？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郑卫了。

黎明缓缓地从远方的海平面下撩开黑夜的幕布，天边逐渐泛起红润又青涩的朝色。

W-0816整理好前一晚混乱的思绪，伸了个懒腰准备新一天的工作。她看了一眼时钟，是林骛凡起床的时间。她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小心地问：“林小姐……您还好吗？该起床吃早饭了。”

原本应该传来应答声的房间内却寂静无声，W-0816以为她睡熟了，便又敲门询问了一遍，却依旧没有应答。她心下一惊，猛的打开门，却看见整整齐齐的被褥和衣服在床上。她连忙走上前，只见一个白丝绒的戒指盒下压着的一个信封，上面写着：“W-0816亲启”的字样。她打开信封，拿出了里面装着几张叠好的信。每一份信的封面上都写上了收信人的名字，W-0816偶然间找到了给自己的一份，打开后却掉了另一张封好的纸，她有些疑惑地捡了起来，读起了信上的内容。

「W-0816：

自从你被郑卫送来我身边，已经半年有余。如果你的任务是留在我身边照顾我的话，恭喜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主人交给你的任务，并且完成得很出色。你不愧是她一手制造、调教出来的机器人，就连行为做事都和她一模一样……

郑卫离去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没有她我应该怎么办。但事实是，她已经离开了我很久很久了，我已经抓不住她了。过去的一年，我都过的浑浑噩噩，我找不到属于我的归心之所，支撑我的，只剩下我们之间的回忆。但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再去面对那个对我忠心始终的郑卫了。

不必来寻找我，我无法埋葬我和她的回忆，我只能逃走。

为了不至于让你无处可去，我不在的日子里，请你替我照顾我的父母。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林骛凡」

W-0816肉眼可见的慌了神。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另一张纸，只见最上面的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字——遗嘱。

砰！

大门被狠狠撞上，W-0816发了疯似的跑了出去。

林骛凡失魂落魄地徘徊着，花了几天时间走过了海城所有的路，去回看家乡海城熟悉的一草一木。她路过了儿时最爱去的公园，回到了读书的母校，走到了她与郑卫相遇的那个公交车站。有一辆开往海边的公交车停在她的面前，她犹豫了一会，找出身上仅有的零钱，坐上了车。

她的头靠在玻璃车窗上，目光随着路旁的树木移动着。穿梭过林立的高楼，一片光明洒进了车厢。不远处的海滩上聚了不少热恋中的恋人们，空气中都洋溢着甜蜜的幸福。灯塔邮局坐落在另一端海岸的一块大礁石旁，银色的铭牌挂在邮局的门口，在太阳下耀发着微光。

林骛凡驻足在灯塔邮局前，倚在礁石上观望着波澜壮阔的碧蓝大海。习习的海风掠过她的脸颊，轻轻挽起她的鬓发。鸥群站在塔顶鸣叫着歇息，林骛凡闭着眼，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给海鸥们伴奏，唱着夏日里赞美海洋的歌。

要是阿卫在，她也一定会喜欢的吧？

林骛凡这么想着，走进了邮局，挑选了一张明信片，伏在案上写了起来。

「阿卫：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今天又到了灯塔邮局。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许诺下了相守余生的诺言？你的记性向来比我好，一定记得的吧。

我们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我还记得那天你就是在这里的海边，牵着我的手和我说，你是我的风景。我那个时候没有回答，因为你吻住了我。

我想说的是，你也是我的风景，是我独一无二的风景。

你走之后，我的笔下再也开不出美丽的诗篇。我所思所想的美好世界，再找不到另一个可以和我分享和见证的人。或者说，少了你的世界，一点也不美好，一点不令我遐想。

阿卫，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所以不来找我？

没关系的，阿卫，我也气我自己。不过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到时候我再哄哄你吧。

别丢下我一个人。

林骛凡」

林骛凡拿着它背面的图片看了很久，直到台前的工作人员询问她是否可以寄出，她才回过神点了点头。她在邮局一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夜幕悄然降临，邮局也到了关门的时候，她才怅然若失地离开了那里。她把手揣进兜里，握着那两枚戒指，细细摩挲着它上面花体书写的英文字母“zw&lwf”。

夜里的风不比白天温柔，凛冽的风刮得林骛凡的脸生疼。她慢悠悠地走上跨海大桥，一个人在半夜无人的大桥上晃荡着，终于走到了桥的中心，也是这段海域最深的位置。一旦跳下去，沉尸海底也不会有人发现。林骛凡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夜空，干净得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那也正好。林骛凡心想，她才不想被那颗最亮的星星发现。

凭什么就你郑卫能任性，我林骛凡不可以？阿卫，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她坐在栏杆上，拿出了那两枚戒指，小心翼翼地亲吻了它们，而后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再看了看万家灯火的海城，像儿时那样给予了这座温暖的城市最后一个飞吻，随即往后一仰，坠进碧蓝深邃的大海。

尼采说过，爱，其实是一种伟大的自私。

林骛凡不懂，却只知道她往后余生，再不会遇见三年前与她在街上重逢时枯木逢春的一刻。

高处坠落产生的力量冲击了她的大脑，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她的全身，海底的黑暗与压力席卷了她，林骛凡却不觉得痛苦和恐惧，相反还觉得有种意料之外的解脱和幸福。她有过无数次这么做的想法，却总是在看到郑卫幸福的笑脸时想起她每年不带重样的生日愿望。

“我的愿望，是希望我的骛凡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笨蛋，许愿肯定要许自己呀！哪有许我的……”

“你平安喜乐，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真是笨蛋……

林骛凡张开手臂，任由自己在大海浮沉悬溺。原来她热爱的温暖的大海竟是这样冰冷。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手指上的两枚戒指也失去了原本的光芒。林骛凡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有一束忽明忽暗的光在她眼前波动着，她隐约看见郑卫正在向她游来，像跳动在深海中的火种，照亮了黑暗的海底，给她带来新生的希望。

阿卫……

她伸手去抓，那道希望的火光却转瞬即逝，如同泡影……

“骛凡！林骛凡！”

W-0816拼命游向逐渐失去意识的林骛凡，几次三番都只差一点抓住她。她的机械心脏已经接近超负荷运转，海底的压力挤压得她快要散架，但她依旧咬着牙向她伸出手，终于抓住了林骛凡的手腕。

终于……抓住你了。

W-0816在这一刻由衷地感到庆幸。但过高的水压挤压着W-0816的脑袋，她强忍着头疼，带着林骛凡奋力上游，可记忆的碎片却在这一刻还是不受控制地和湿冷的海水一同灌进了她的大脑，由碎块连接成一片，在她眼前放映。

一年半前，医院。

手术室外刺眼的红灯亮起，躺在手术台上的郑卫却并没有被推进手术室。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向周围，全都是她不认识的新机器，有好几个人围在她周围忙碌着。她有些慌张，挣扎着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她的手脚被束缚在台上动弹不得，护士用纱布替她擦拭掉嘴边和脸上的血，除去了身上的血衣。“别紧张。你只用放松，很快就好了……”

紧接着，她的脖颈处穿来一阵刺痛。是麻醉。

她眼神迷离，昏昏欲睡了过去，只听见最后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很快就要成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郑卫动不能动，口不能言，就如同板上鱼肉，任由他们摆布。意识浮沉中，她仿佛听到了医院外的暴雨，有些什么呜呜咽咽的声音融进了雨声里，可随着意识逐渐渺茫，她再也无力辨清那雨里的哭声到底来自于谁。

是谁……

你是谁……

W-0816……

“哼哼，什么‘改造人会破坏人类的伦理和生殖繁衍’，我呸！我才不在乎！谁阻碍了老子的财路，我就要谁好看！既然不同意改造人研究，那么你就做第一个吧，郑卫博士。”

男人笑得阴戾狠毒，轻蔑地拍了拍躺在机床上的机器人，大踏步离开了实验室。

目送了老板离去，团队的同事们都松了口气，窃窃私语：“唉，老郑也真是，干什么不好，偏得罪老板。不过好在，咱们以前的劳动成果总算是被保住了，没给老板销毁掉。这下也算完成她的心愿了。”

说着，同事们按动了启动键，把她从沉睡中唤醒。她缓缓地睁开眼，看见周围的人正欢呼着击掌：“成功了！”

她坐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对她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W-0816。你的主人，是郑卫。”

“你要完成主人交给你的任务，否则回到总部，只能被销毁。这是你的主人留给她妻子林骛凡女士的信，一定要交到她手里。你的任务，就是代替你的主人，陪伴在林骛凡身边。”

所以……

我是谁……？

我是……

W-0816从医院陪护床上惊醒，已经是破晓时分。她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林骛凡正坐在病床上看着她笑。“我原来还不知道，你们机器人也睡觉。”

“那……那当然。我们机器人每天那么高负荷运转，只有当主人休息时才能自我修复。更何况像海底这么高压又具有腐蚀性的环境，就更需要修复了。”W-0816愣了愣，接着翻身起来，蹲在林骛凡的面前：“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医生刚刚来查房，说我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再留院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家了。”

W-0816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骛凡的手掌忽然落在她的头顶，一言不发地轻轻地揉着。W-0816抬头看，却看见林骛凡的眼眶里盈着泪水，忍不住伸手抹替她抹去。林骛凡这次没有闪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她哑着声音说：“郑卫曾经给我唱过一首歌，叫做《保留》。那天晚上，我们刚好在讨论关于克隆人的话题，她说，如果她先我一步离开人世，她也会让另一个自己来到我身边照顾我。我当时听了这话感觉很伤感，她就给我唱了这首歌哄我开心。我手机里还有录音呢。”

说着，她拿出手机，打开了那份尘封已久的录音。紧接着，郑卫的声音在手机话筒里缓缓传出：

看见，你在我眼前，

不去猜想我们隔多远。

当我，夜幕中准备，

只想让沉默的能开解。

在不同的遭遇里我发现你的瞬间，

有种不可说的温柔直觉。

……

我始终等待再见，

只不愿再也不见。

……

已经忘了，你的名字，

是在哪座，寂静星石，

一直还有，你的样子，

被保留。

郑卫的歌声感情饱满，字里行间无不露出对爱人的浓浓爱意，如今再听却又有悲伤和遗憾掺杂其中，足以让人想象到她当时看向林骛凡的眼神有多宠溺温柔，但突如其来的绝症让她感到多无奈。录音结束，郑卫的声音戛然而止。W-0816感觉心一紧，转头去看林骛凡，只见她竭力控制住哭腔，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着：“W-0816，你知道吗，在郑卫离开的这段时间，我都过得恍恍惚惚，我总在工作，我努力让工作麻痹我的大脑，我接受不了郑卫离开我了这个事实，可当你出现了，才实实在在告诉我郑卫已经死了，只有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机器人留在我身边了……最疼我的阿卫离开我了！我没法接受另一个人代替她，可是，W-0816，你真的和她好像……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把你认成她，这样我对不起她的……你明白吗，W-0816，我爱了她十五年……”

林骛凡的肩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W-0816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眼泪，到最后轻轻拥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平复着她的心情。但她自己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慌和手抖，尤其是想起看到那份遗嘱时的后怕。她哆嗦着手从怀里拿出那份已经被海水泡发了的遗嘱，当着她的面把她撕了个粉碎，说道：“林骛凡女士，我知道自己无法代替郑卫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无法替你挽回她……”W-0816顿了顿，“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她把我制造出来那一刻，我就有了她交给我的任务，肩负了她给我的使命。我的任务，是陪在你的身边，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和生活美好；我的使命，是成为她的新生。”

新生……

“所以，我想，不管是我，还是郑卫，都不希望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W-0816的手轻轻覆盖在林骛凡的手背上。林骛凡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暖，下意识地去看面前的W-0816，却正好撞上了她的目光。

W-0816的眼神真诚炙热，活脱脱一个真的郑卫。

林骛凡恍惚了。

她扑上去拥住了W-0816，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侧颈。

“谢谢你……W-0816。”

W-0816愣了一下，随即也伸手把她拥入怀中，攥着衣料的手不自觉发力到青筋暴起。

“骛凡……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颗关于记忆的种子植根于机器人的心底，长出新的意识，逐渐支配着这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