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板一路下来,坚硬鞋底一步步踏在因为湿润,而微微显得有些柔软的木质楼梯上,所反馈回的特殊触感似乎还萦绕在心头。
是因为腐烂了吧,那由生锈钢铁架起的木板,似乎已经有些空心了,有时候一脚踩下去都会直接将其踩塌,十分危险。
如果是那些身娇体弱,喜欢穿高跟皮鞋的小姐走在这里,说不定随时都可能因为鞋子被卡住而在楼梯上摔倒。
即使心情实在不佳,也没有什么时间停下了处理在这样时刻显得微不足道的事情,从没有弄坏过外面的东西,更别说是踩坏了地板的加百列还是本能性觉得分外尴尬,下意识停下了往前走的脚步,转头对身边的人开口道。
“麻烦你留下来处理一下……”
然而话还没说完,想起如今处境的加百列便仿佛被卡了嗓子一样,顿时没了声音。
比先前一路行来的沉默显得更为窒息的死寂萦绕在两人周围,气氛空白了片刻,加百列垂下眼轻轻苦笑一声,结束了话题,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完全与从前不同了。
同样周身时刻笼罩着被人的身形所制造出的阴影,但制造出阴影,身边围绕的人,却再也不能为从前身份受制的她解决任何问题了。
即使四目相对,对方必须给她回应的视线也是寡淡而漠然,。
他们不会再额外给予她话语上的回应,此时此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看向她的目光温度尽数褪去,最终只剩下了冷漠与警惕。
加百列无心与这样的情绪纠缠,她收回放在对方死人般冷硬的面庞上的目光,不再出声,只是沉默地再次迈开了步伐,同身边的影子一起走着,一直来到港口与这个海镇连接的地段。
腥咸的海风徐徐吹过,带着无法忽视的腐烂味道,加百列摸了摸腰间的短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头发被风吹拂起来,从脸颊擦过的轻微触感。
把本就难耐的心情搔动的越发不安。
双脚堪堪踏上陆地,加百列便听到身后有部分脚步声明显朝着与自己的反方向而去,还越走越快,生怕多留一刻,仿佛身边是有什么晦气到极点的东西。
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回头再看,默不作声继续往海岸的另一边走去,与身旁零散剩下的几个,没有离开、如影随形的影子一起走到了父亲身边。
一群海鸥飞过,落下一片片凝结在空中,随着自由身躯一起移动的阴影,原本应该浓重的深色被利贝港本身就灰暗阴沉的环境吞食的模糊不清。
在这样的天空之下,神情寡淡的男人站在围栏最破败的海岸边上,浅色的衣着与浅色的头发让他在周身阴沉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明显,正巧头顶阴云被撕碎的海风在消散前绞开了一到口子,带着些许暖色的光线十分奢侈地重新照耀到了这片海边的大地上,令一身白色的人浑身浴金,仿佛正在这腐坏的海港上散发着令人屏吸的金色光晕。
遗传给了加百列的白金发色在黄昏的照耀下闪着跃动的碎光,一切都印照进了加百列的眼里,此情此景,联想到了父亲往日的模样,加百列下意识想到了被丢到稀泥里的珍惜宝石,心情越发苦闷。
她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但是没有一句压抑在心底的话是可以在此时此刻宣之于口的。
男人自然也明白朝夕共处的女儿心中所想,轻叹一声,担负起了身为长辈的职责,不允许自己再沉溺在阴暗的情绪之中,他主动与女儿拉近距离,面无表情的冷漠从俊秀面庞上消融,转而清浅地笑着,又将被丝绸白底手套包裹着的手轻轻放在女儿的头顶上。
加百列安静地感受着被布料隔开的温度,隔层感受着那修长手指按压在自己发顶的触感,当她在父亲的安抚下稍稍安定时,头顶传来了熟悉温和的声音。
“航行很辛苦,这次条件有限,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我没事的,”在航船上被有意地与父母隔离开来,久违再次的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音调还是那样的平和,加百列心中一片暖意,难以抑制的开心让她仰起头,抓住了父亲原本放在自己发顶上的指尖,她为自己父亲状态的稳定感到惊喜,开口也褪去了近日来多半的苦涩:“您和母亲还好吗?母亲她……因为身体不适,要留在那艘船上直到明天清晨吧。”
“嗯,薇儿本来就身体虚弱,这次的颠簸实在是苦了她了,”先前轻松维持着体面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苦笑起来:“毕竟随行的医生们都不愿意下船到利贝港上安置,只愿意留在船上照顾到你母亲退烧,现在看来最起码要到明天。”
“……”加百列一时接不上话了,她不自觉地将手中的手指越收越紧,年纪并不大的男人默默承受着这份有些失控的力道,再次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走吧,现在没有什么仆人了,不能让你母亲病好了还受罪,我们要在今天集市关闭之前安置好以后住的地方,准备完善,明天就能把薇儿妥当的接回来了。”
“好。”
加百列重新露出笑容,伸手拿下背后的包袋,在一眼放去能够看清所有东西的收纳袋里迅速找到了由羊皮纸制成的地图,一边展开一边道:“我先前已经看过这份地图了,咳……实在是有点潦草,我大致推算了一下,房子是在利贝尔海港最中心的地方,贩卖生活品和家居的贸易集市也和分配给我们的房子离得不远。”
“嗯。”并不年长的男人忍不住再次拍了拍女儿的头顶,眼看着曾经如同明珠一般的大小姐随着自己沦落至此受难,心中对妻儿的愧疚不禁在胸口中膨胀,带来酸胀的疼痛,他佯装平和,轻声呼唤着女儿的乳名:“辛苦白拉卡了。”
“利贝尔海港只有市中心供电,也只供给到每晚的十点,我们要快一些。”男人扫了一眼自己女儿身边无声站着的黑色身影,声音越发清淡:“麻烦二位帮我等将行李送到住处了。”
“遵命,伊西德侯爵。”
年轻的伊西德侯爵压下微微皱起的眉头,昂首算是回应,便转身拉着自己的女儿离去,并不理会身后如影随形的两个高大男人,加百列保持着与父亲一样的速度前行,在走了一段路后,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望向了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昏暗的云层中混合着云絮的丝丝缕缕,浓重的色彩几乎覆盖了天际,只有云层中间被清透的橙色光线点开,落在了破败的地面上,原本站在光线下的人已经离去,很快,连这样的亮色也被遮掩,于人们视野中消失,不复存在了。
“要下雨了,”父亲搂紧女儿的肩头:“快走,这里太危险,到有避雷针的地方再打伞。”
在被打包丢到利贝港之前,身为现任皇帝最小的弟弟,伊西德.雪莱侯爵的独女,她如同各种话剧歌剧中的贵女一般,是于万众瞩目之下出生,含着玉石珠宝长大的。
身份尊贵,被赋予了神话中大天使之名的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仓促了解了自己一家人处境的加百列明白了这样与被流放无异,但是亲眼见证到的利贝港的颓废破败,还是远远超乎了从小生活在皇都中的人的想象。
常年的阴雨天气,海镇最外围的街道上永远都堆积着无人处理的海洋生物的尸——体,各种各样的垃圾和被海潮推倒的房屋废墟堆积在一处,空气始终潮湿腥咸,携带着相当明显的腐烂气息。
沿海的颓废小镇,仿佛被抛弃在了世界之外,海水侵袭腐蚀着这座残破不堪的城市,被冲上岸的各种鱼类贝类,还有各种认不出来的,长得面目狰狞的海洋生物在挣扎之后没了声息,被残余的海水浸泡着,即使在难得的,有阳光暴晒的好天气都无法变得干燥,最终烂成一团,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霉味的**臭味。
这样的景象不只存在于最外围的沙滩和港口处的木板上,往里走去,加百列发现,在外层的居民区这里也是如此,街道上尽是这样的腐坏,没有一丝生气。
伊西德打开右边“侍从”递过来的雨伞,撑在了女儿头上,两个人眼睁睁看着越下越大的雨一点点地将**物与烂{肉冲刷到了下势的地区,雨渐渐下得越来越大,已经无法用雨伞遮挡,伊西德咬牙将伞递给加百列,自己将外套脱下盖在了女儿的头上,然后弯下腰搂着女儿艰难的往前走去。
“父亲……”被伊西德紧紧护着,他靠着自己的手又抓住了自己移回到能为他挡雨位置的伞,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推到了自己这边。
加百列想要制止父亲的行为,看着体能低于自己的对方在暴雨下浑身湿透,因为体温被冰凉的雨水带走,伊西德已经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止不住的哆嗦,她说不出的难受,想直接把还算干燥一点的外套还回去,也想把完全倾斜在了自己头上的伞板正,手却停在了半空,欲言又止。
没办法在这时候直接拒绝父亲的好意。
他已经足够愧疚和难过了。
加百列默默想到,正是年轻气盛的男人,经历这样的变动,他自己怎样另说,暂时失去高贵的地位和优越的环境也许并不会将他打垮,以父亲的性格,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妻儿同他落到了一样的处境,哪怕导致了这些的决定是一家人一同敲定并执行,理应如此的后果,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负担。
其实我和母亲也不介意的,我们怎么会介意。
加百列抿嘴,这句话堵在她的心里,却没有办法张嘴说出来,她咬咬牙,学着父亲的样子,反搂住他,手臂和腰部施力带着他往前走去。
“……”伊西德有些惊讶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倒是没有出声拒绝,只是默默地随着加百列的力道平稳了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形,快速而稳当地走在凹凸不平,被雨水冲的满是泥泞的地面上。
两人在雨水的冲击下越走越快,雨水击打在头顶,冲刷在地面上,从头顶雨伞的边缘上滑落的声音都分外明显,大概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加百列两人才远远看见这座海镇中心的轮廓。
实际上路程是没有这么长的,加百列大概计算过,这段路的长度只是跟从郊区的马场到皇城的大门口差不多,如果能骑马的话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程,但利贝港的道路修缮实在是不敢恭维,排水系统更是好不到哪去,拦路的不仅是暴雨和泥泞的路,还有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各种尸{体和垃圾,甚至在刚才转过来的那个路口,两人被一只腐烂了一半,浸泡在恶心粘液之中的巨大章鱼拦住了,视力极好的加百列在震惊之中环视四周,还在堪堪照到一点月光的昏暗角落发现了一只人手。
是脱离了身体的断手,绝对不可能是醉倒在这里的醉汉在睡梦中随意露出来的,就算它还连接在完整的人体上,这样的大雨,也足够让睡倒在这里的人淹死了。
习惯了花都繁华景色的脑子空白,仿佛往前的经历与磨难在此刻尽数被否定,加百列机械地支撑着父亲温度越来越低的身体,瞠目结舌。
这就是所谓极度危险,没有秩序,经济衰败,也必然藏匿着危险分子组织的地方吗?
一切都混乱不堪。
十分抱歉,真的久等了,希望我能带着重新找回来的感觉写好这篇文,一直到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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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第一,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