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的人都不是石忍冬想见的,他明明知道样子是要装一下的,场面话是要说两句的,但乡长和堂兄的讨好,让他精神不振,勉强点了点头,他就扭着头去看人群后面的风景了。其实,此时的北方哪里有什么风景,灰扑扑的天,灰扑扑的地,屋顶上,树枝上,就连人的眉毛上,都是灰扑扑的。顾青嵘不由的咳嗽了两声,石忍冬回头看了看他,想着他可怜的肺恐怕要遭罪了。顾青嵘曾是个烟民,自小身边就是个大染缸,学好很难,坏习惯可是容易沾染,也没个真心的人提醒,因此十来岁就烟酒不离手了。后来遇到石忍冬,石忍冬对烟酒极其厌恶,顾青嵘才忍痛把烟去掉了。即便如此,随着年龄渐增,他还是能感到那些年吸食的尼古丁在他身体里的滞留。有些伤病,即使看不见,也已经有了根由,要想恢复如初,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了。也许堂兄的关切里,有一两分是真的,也许乡长的逢迎里,还是有点乡情的,但是石忍冬就是不愿意接受,要不是有顾青嵘在,气氛里的尴尬估计比刮的风沙都辣人。一路上,顾青嵘跟他们相谈甚欢,聊庄稼土地,聊工厂公路,还有村里的家长里短,就像一个多年离家的游子,回来见到了父老乡亲,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游子是衣锦还乡,可以回报家乡,轻轻松松的就能给村里乡里修一条致富路,还能给许多村里的青壮劳力提供就业机会。于是,石峡村的村口竖着一面高高的红砖墙,墙上挂着的就是比真人还要高出两倍的顾青嵘和石忍冬。石忍冬看了就上火,顾青嵘在他耳边嘟囔他,“人家表达方式跟咱们不一样,咱忍忍,毕竟人是好心。” 石忍冬没好气的回他,“这不叫好心,叫势利。”他石忍冬最倒霉,最需要人拉扯一把的时候,别说乡长,就是他自己的堂兄在哪里?石忍冬的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走失了,父亲在村里是个不顶事的,小孩子打架,他总是被打的那个,挨了打也没个说理的地方,那个时候的乡长是现在这个乡长的父亲,总是板着面孔骂他是个丧门星,甚至会拎着他的头撞石墙,诺大个村子没一个人去阻拦。他的堂兄说是要帮他,却是带他到城里打黑工。当然,这些话,石忍冬并没有跟顾青嵘讲过。那些过去,都是耻辱的代名词,最好深埋。他只想离这个地方远远的,最好永远不回来,但是顾青嵘却像是吃错了药,非得要带他回来,还修了祖坟,立了墓碑,买回了他家原有的宅基地,盖了正正方方的四合院。四合院里的东西两屋足够跟着的工作人员使用了,正南的两层楼房,就只睡了顾青嵘和石忍冬两个人。卧室足够多,石忍冬挑了一间,哐当就把门反锁了。顾青嵘在外边敲门,他隔着门喊道,“我很累了,你能不能让我安安生生的过一晚?”顾青嵘却还在敲门,石忍冬的火一下子上来了,啪的拉开门,准备给顾青嵘一通好看,开开门后,却是五味杂陈,顾青嵘递给他落在手提包的书,书是石忍冬的唯一的兴趣爱好。用他自己的感觉来说,书也许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救赎。顾青嵘自己从不看书,但是他觉的爱看书的人是了不起的,石忍冬看书看到哪里,就把书页折起来,方便下次继续,顾青嵘就挑了各种书签送给他,他随手放掉的书,顾青嵘见他没看完,也会替他收着。这份体贴挡住了石忍冬放在门锁上的手,他转身去浴室洗漱,出来后,顾青嵘果然在房间里,他把大毛巾整个盖在头上,胡乱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顾青嵘有些嗔怪的说,“大冬天的,非得在睡觉前洗头发吗?你就不能等等。”石忍冬闷闷的说,“这里脏兮兮的,来这半天不到,鼻毛都是黑的。”顾青嵘笑了起来,石忍冬扯下毛巾,望着他说,“顾青嵘,我问你,你来这破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青嵘搂住他的肩膀说,“当然是为了我们啊。”石忍冬深吸了一口气,“我好像跟你明确说过,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喜欢或者不喜欢,这里都是石忍冬出生的地方,注定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是没法选择的。他可以逃离,却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一切开始的地方。顾青嵘也有自己的故乡,但是那个村子已经不存在了,二十几年前,一场血灾砸碎了村里的几十个农户,死的死,逃得逃,那里如今已是一片坟场。因此没有归宿的惶恐在顾青嵘的心里一直挥之不去,到了成家的年纪,他就愈发想有一个根。这个根在石忍冬这里,“冬子,这地方再脏再破,也是咱们的家。以后咱们老了,是要落叶归根的。”石忍冬错愕难当,那么遥远和飘渺的将来,顾青嵘就已经把他们两个人定在了一起,还是定在这么一个荒诞的小村庄里。他哪里来的自信,哪里来的笃定?石忍冬轻轻的说,“要是哪天我不在了呢?”顾青嵘问他,“什么叫不在了呢?“石忍冬盯着墙纸上满绕的青枝蓝叶,开口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明天什么样,谁能说的清。“顾青嵘大笑了起来,”管他什么风云祸福,咱们俩是不会分开的。“石忍冬累的闭上了眼睛,由着顾青嵘帮他吹干了头发,盖上了被子,也由着顾青嵘从后面抱住他,听完了顾青嵘絮叨了明天的安排,然后伸手摁灭了台灯的灯光,躲入了寂静的冬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