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这天,要紧事都安排在上午,按部就班即可。还有一个下午的闲暇,住宿生赶忙收拾行李,走读生就各处参观。广播响起,已是下午五点,瓮声瓮气,提醒大家带好物品、清点好书本资料,归置好行李,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明天正式开学,六点半准时早读。
两人并排走出校门。苏琢玉自然是关心他的:“对了,这次回来,你住哪里?还是……”还是住原来的家吗?
晏长留朝着远处扬了扬头,一栋公寓耸立天边:“我在那租了房子,步行几分钟就到学校了。”
一路上,两人心照不宣没怎么说话。譬如火苗总在燃起的瞬间勃然一跳,重逢时的情感也是如此,热情过后都是无措的。并排而行,虽不言语,可影子融在一起,像烤化的冰淇淋,又甜又黏。
到了公寓楼下,苏琢玉打算目送晏长留进去,不知道该说什么挽留他多待一会,所以不开口,把选择权交给对方。
晏长留嘴角颤了颤,忍不住笑出声,苏琢玉这时活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他扬起头,天边的晚霞灿若流金:“你看,晚霞这么好,我想再走走,就当送你回家,另外我刚回芗泽,变化太大了,想请你给我介绍介绍。”
局面被打开。
苏琢玉转忧为喜,笑容动人足以媲美阳光。这个他熟,芗泽市没有他不熟的地方,倒不是他多贪玩,街溜子似的到处闲逛,而是他细心敏感,总能发现别人察觉不到的乐趣。
苏琢玉的家往前走也顺路,晏长留一溜烟跑进公寓,放了书包就出来。
公寓四周的环境很好,附近的住户多是上班族,过了通勤时间基本没什么人走动。这时候,花木、长廊、汩汩的小喷泉,都淹没在发亮的波澜里。晚霞是不热的,所以两个人四只脚,悠悠然然,都不想走得太快太急。
这一块晏长留还不至于不熟悉,于是,苏琢玉就仰头听他说话。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树,附近有一只流浪猫,是机灵漂亮的小彩狸,晏长留经常喂,亲人得很。
“可惜,我估计它还窝在哪里睡觉,为晚上养精蓄锐——走那边。”那边是一条木质长廊,一阵穿堂风,花香浓郁,几条石凳闪着白光,亲肤的冰凉。“它喜欢在这里睡,”晏长留一指最外面的椅子,“这儿的阳光最好,有时候太阳落山,余温不散。”
前面有一家小卖部。公寓方圆几里的建筑设施都很新,唯独这家小卖部还保持朴素之风。远远瞧着,绿荫荫地沁出凉意,人不口渴也会嘴馋。门前立着一个大冰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饮料,玻璃门上笼着冰雾,嗡嗡作响。
晏长留打开冰柜,凉气一股脑扑上来,沁人心脾。两个人不约而同选了豆奶,选了同一瓶,手指齐刷刷缠上去,碰在一起。直到其中一人放开,选择紧挨着的另一瓶。
过了这里,是一座人行天桥。晏长留没来过,他离开时桥还没建成。二人一边走,苏琢玉一边介绍起来。
倚桥眺望,天空无垠,完全是大手笔,如血的残阳泼洒流逝,刚才在公寓还静谧非常,原来走卒贩夫车马行船都在这儿争先。
晏长留神情专注。苏琢玉贪心地看着他:整个人浸润在霞光里,镀着一层金边,他犹自扬起头,眉宇、鼻峰、下巴,修长的脖颈,利落如铸,破开迎面吹拂的晚风。
苏琢玉略退一步,站在他身后,细嗅他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又或不是香水味,而是他生人勿近的距离感,被光芒一哄而散,留下的温柔气质。
真是令人心颤。
晏长留转过头,眼里敛着的神彩全部落在苏琢玉身上。苏琢玉的衣服鼓满风,不定地漂浮起来,有时随着风向,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的身姿。一抹红色在他的颈边闪过,脉搏一样,沸腾的血脉一样。
原来,两个人在日落中散步,是这样露骨之事。平白无故就把一个人极尽美好、不设防备的一面看全了,自己的真心也无处遁形。
这样的美景流逝得极快,常常是一步三变样。方才头顶上红云一片,很可能稍微换个角度,就变得墨色沉凝起来。快到苏琢玉的家了,弦月像一只梭子,正收纳着残阳,铺陈着月色。
晏长留比苏琢玉高,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发旋。歪一下头,看见领子里鼓鼓的,月光映得他皮肤又白又润,于是,晏长留脑海里的一抹红色更深了。
“琢玉。”晏长留叫他,苏琢玉回过头,嗯了一声。
晏长留却不再看他,目视前方,问:“以前,我送过你一条手链,你还留着吗?”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得到怎样的答案都可以。
“留着啊。”
晏长留知道他留着,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引出下面的话:“我想说,这么多年,手链有没有旧了、坏了?我…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拆开过?”拆开这两个字,刻意放得很缓慢,如同在提醒手链的主人,曾经没拆过,今后也可以尝试拆开。
苏琢玉还以为晏长留知道自己把手链拆了改为项链的事。
“啊?你怎么知道的!”
晏长留一惊,停下脚步,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一个喘气就会打断接下来的话。
苏琢玉也站住,他不会隐藏自己,思考、斟酌的表情尽数落在对方眼里。他挺胸,感受皮肤和布料之间的物品,温热的印子烙在那儿,项链绝对没露出来。
为什么要拆,为什么要改,苏琢玉不敢说。当然了,他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从没想过编几句假话,应付晏长留。
见苏琢玉不肯再说,晏长留只好更进一步:“那,你拆开后,有没有什么东西掉出来?除了玛瑙、木头?”
“比如,纸条、咳,或者香料什么的?”
“啊?”苏琢玉一头雾水。自己不就是把绳子上的卡扣拆下来,然后接了一截银链子上去当项链吗?
“琢玉!”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望去,原来是苏琢玉的妈妈站在家门口。
“这是新同学吗、啊!你是……小晏?!”她走上前,掩着嘴,满脸不可置信。虽已过去六年多,她是绝对忘不了这个孩子的。
“程阿姨,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晏长留乖巧地打招呼。
“哎呀!不得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帅气!都长这么高了……”程瑾渝热切地牵起晚辈的手,欣慰和感慨一眨一眨溢出来。这还不够,她一手拉晏长留的手,一手拉过亲儿子的手,自顾自地令他们牵在一起,自己一双细手就这么压在上面,左看看,右看看,欢喜得仿佛认了个干儿子。
“回来就好,你们俩一起上学有个伴,有个动力,像曾经那样!”
晏长留婉言谢绝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对苏琢玉说了句明天见,就走了。
他没有往回走,而是一直向前,向前,拐过小路,空房子和花圃。
那幢房子与记忆无差。
晏长留的心情高兴得冒泡,压根没被这人去楼空之处影响。他踢踏着脚步,绕着走一圈,看过分丰茂的草木,埋葬一切取代一切。
又孕育出一个新的春天。
眼神骤然聚焦在某处,一豆萤火映在那儿,这扇窗子里面,就是自己的房间了。
唯独这一块没有杂草,就像有人刻意清理过,他靠近,蹲下,研究方才吸引了注意力的东西。
一行字,匀称清秀: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只一眼,晏长留就认出来了,这绝对是苏琢玉写的。工整的字形藏着笔锋,和苏琢玉今天在书本上写的字一模一样!
这说明,这行字写下的时间还不久。最起码也得是苏琢玉字体成型、书写习惯稳定后才写的。
……
回到公寓,晏长留手机已经修好了。手机店的老板是个年轻人,知道顾客今天开学,一修好,热心肠地送来,放在前台那。
他没着急看手机,打开电脑就一阵捣鼓。
弄完了,才打开手机检查维修成果,两条未读信息停在屏保,都是苏琢玉发的。
Tramonto:“哥,你有女朋友吗?”
Tramonto:“哥,辛苦啦,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不过,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以后可能没时间,不能经常和你聊天了……”
昨天发来时,自己的手机已经摔了。
晏长留猜测,苏琢玉一直隐瞒身份,或许和“女朋友”这种事情有关。
他不说,晏长留就给予十足的尊重。
晏坐青山:“不客气,我孤家寡人找你解闷,你找我学习,一举两得。”
“另外,偷偷告诉你,我会占卜,我看卦象上显示啊,我们之间的缘分还会继续哦。”
苏琢玉洗漱完,坐在桌前,一页一页谨慎欢喜地翻书。他最喜欢闻新书的油墨香,听过分崭新的书页四面划动空气的脆响。
上学时,卡通图案带香气的书皮掀起购买狂潮,尤其是女孩子,练习册都要包。久而久之,不包书皮似乎意味着邋遢、不爱惜。偏偏苏琢玉这个三好学生不喜欢包书皮,一学期下来,他的书还和新的一样,不脏不花不破,只是多了一点正常使用痕迹。他喜欢这样的痕迹,从不人为干预。
预习了功课,他又马不停蹄做起计划表,听见手机叮咚叮咚响起。
收到回复,那意思就是没有女朋友,苏琢玉憋了一天的心事得以释放。不过,为了避免往事重演,还得继续打探晏长留喜不喜欢同性,因此,尚且不能对他坦白微信之事。
Tramonto:“好,那我就开始期待了!”
其实,苏琢玉原本想着,晏老师既然不要钱,那寄点礼物特产什么的总行吧,顺便还能知道他的住址。谁成想两个人的缘分之深,微信上是师生、朋友,现实里又多了一层同窗的情意。
成了同学,苏琢玉自然更不可能当面言谢,想要报答,只好在日后多照顾对方。
他品味起“照顾”两字的含义,眼光盯着屏幕上的消息,手指捻了捻,忆起那双带着水珠,熨帖发热的手,就连晏长留发消息时的表情,苏琢玉都可以托着下巴想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