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 第2章 问题，名字

苏家家庭氛围轻松融洽，父母开明通达。苏琢玉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性格温和纯真，从不为什么事发愁。十五、六年来一向没心没肺的他，今早破天荒违背了生物钟，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已经睡意全无好一阵了，眼虽闭着，心思却纠结：“是不是忘了什么……”

条件反射般，他摸起枕边的手机。等反应过来，眼睛已然回顾起和晏长留的聊天记录。

“哥……老师！”对了！晏长留昨天成了自己的家教，虽说没来得及签合同、走程序，但人家马不停蹄地为自己分析问题到半夜，关系亲昵得都称兄道弟了……然而，自己愣是把费用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

人家或许不在乎，但自己不能装傻不问。

Tramonto：“哥，早上好。昨天太激动，忘记问你收费标准了。”

发过去，一看时间，竟才六点不到！苏琢玉顿时后悔：自己心急难寐就算了，只怕这条消息会响到晏长留休息……

巧的是，晏长留也醒得早。按理说，自己昨天长途奔波来到芗泽市，傍晚又收了个学生，行李都来不及归置，就给人家事无巨细分析到半夜，此刻这身肌肉也该卸了劲好好瘫在床上才对，可是，他竟再也睡不熟了。

“叮咚——”消息似有感应，晏长留认命地睁眼，他可不是劳碌命，向来当日事当日毕，对于闲聊，以及一切社交活动都淡淡的，从没上赶着要与谁交好，就连昨天问平安的消息，都还挂着红点在那儿。如今却有所不同，他心里想着一个人，隐隐抱有期待，于是不敢拖沓，只见微信置顶，果然是苏琢玉发来的消息！

仿佛昨夜还未尽兴，这消息踏着天色朦胧的间隙就发来了，舍不得晚一点儿。

晏长留直起身，看清了消息，一时间脑子也转不过弯儿，没想好到底怎么收费才妥当。毕竟一开始在家教APP上注册时，就不是为了赚钱，否则也不会一直不教学生；再退一步，自己总不能真的收一个高中生的钱……

可是，二人如今的关系是板上钉钉，总不能说自己深明大义，为国家教育事业做奉献，不要钱吧？

直说行不通……他灵机一动，道：

“早安。一般是根据你的学习情况和具体需求收费的。你成绩好，态度认真，上进好学，这样的学生我求之不得。况且，我有空，给你分析那些东西也挺擅长的。你不用担心，其余的等暑假结束了再说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你合我心意，不要钱。

消息发送，晏长留不受控制地盯着成绩好、态度认真、求之不得这几个字眼，仿佛赞美了苏琢玉，就为自己一天的好心情奠定了基础……他搓了把脸，清醒了些，才一一回复其他人的消息。

这边苏琢玉收到回复，也是始料未及：大清早给老师发消息，人家非但没有起床气、一心一意为学生着想，还二话不说夸了自己一顿……昨夜的心绪和今早的喜悦，如同两道水波衔接在一起，款款蔓延开来。

Tramonto：“谢谢哥！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待。”

晏长留回复完别人，一条条回顾起和学生的聊天记录，确保自己为人师表的专业严谨，忽然想到一点要补充的，说：

“你早早利用暑假做提升，这样的远见不仅为你的高中学业打好了基础，又恰巧能够应对开学的摸底考试。”

开学摸底考试很正常，苏琢玉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忙请教。

“一中的摸底卷子，课内外知识考点的占比是八比二。别看课外题分值不高，有些人把课内知识完全掌握了照样能考好，但你处处答得漂亮，总归会给老师留个好印象。”

苏琢玉心道：这晏老师不仅专业过硬、九科全能，一言一行都真诚坦率，毫无市侩油滑之感，最重要的是，他总有意无意夸奖自己，于是，事情的走向就从自己求知若渴变成了晏长留爱慕贤才……

晏长留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怎么就做起了家教？各个方面还教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管他呢，捡到宝了！

然而，晏长留猜不到学生的心思，反倒懊恼起来——哪有老师一睁眼就追着学生说教的？

晏坐青山：“我忽然想起一中有摸底考这个传统，只怕自己健忘，所以就直说了。我会不会惹你烦了？天不亮就对你耳提面命。”

苏琢玉诚惶诚恐——我哪有这么不知好歹？可转念一想，不如顺水推舟，打听一下晏长留的近况：

Tramonto：“哥，消息来得太及时了。谢谢你一直不嫌弃我笨，不过，学习之外，我也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

晏坐青山：“是你问呢还是我主动汇报？”

苏琢玉咬咬嘴唇，脸上一热，这样的对话是不是太奇怪了？

问的话，他怕自己言多必失，万一晏长留礼尚往来，反问点什么，自己有答不上来的。

别的到无所谓，有一点最让苏琢玉难办：不能让晏长留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心里有一点小小的盘算。

晏长留索性不等他回复：

“对了，先跟你讲个好玩的。你应该知道我叫晏长留，连我外婆都说，这个名字很少见，你好不好奇我名字的含义？”

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一个却渴望分享名字的含义。

苏琢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这样的巧合，勾起他的惭愧感。

不过，话说回来，这名字的确清新脱俗，当事人既愿意诉说名字的含义，无疑是在肯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Tramonto：“我一直觉得很好听！也有点好奇，好奇你的事。”

晏长留很满意。

晏坐青山：“晏呢，随我外婆的姓。长留是《山海经》里的一座仙山。山上有许多尾巴带花纹的兽类、头部布满斑纹的鸟儿。”

Tramonto：“哇，好别出心裁的名字。”

晏坐青山：“但是我更喜欢典故的下一句：是多文玉石。长留山上盛产带花纹的美玉。我小时候就想啊，如果我是山神少昊，一定要挑一块最美的玉，雕琢得精巧无比，贴身佩戴。”

很久以前，年幼的苏琢玉最爱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包括花圃旁的沙地、作业本背面，再隐蔽一点，橡皮擦上也不错。那时，名字带给他具象化的情意，字形音律的美感，以及一份小小的得意：毕竟，幼儿园的小朋友，会写“晏”字可是不得了的！

岁月经久，他和这个名字的主人走散了，上天却安排他们沿着名字的线索，在鲜衣怒马少年时重逢。何况琢玉之意，在晏长留的生命里产生了这样奇巧的影响，这影响，可以追溯到一个婴孩呱呱坠地之时……

高山景行，怀珠韫玉。

人如其名。

Tramonto：“哥，我想起向子諲的一句诗——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跟你很般配。”

晏长留收下夸奖，心满意足。他偏要旁敲侧击，点出苏琢玉和自己名字的关联，享受这点小心机带来的愉悦感。

漫长的假期，二人的关系自然更加亲密。学习上，晏长留讲题信手拈来，苏琢玉目不窥园，红炉点雪；闲暇之时，二人几乎是无话不说。唯有一点奇怪得很，苏琢玉从没介绍过自己姓甚名谁，晏长留也从不过问。仿佛这时候，名字已不重要。

盛夏骄阳总把时间烘暖，拉长，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情愫就像临窗书桌上的一颗太妃糖，剥开一瞧，半溶半化，异样的香甜再也按捺不住。

苏琢玉忍不住，等不及，他有一个疑问，关乎着这段关系的存续。只要、只要像好兄弟之间八卦一样，便能不着痕迹地问出口。

他点开聊天框，像平日一样不假思索地打字，发送∶

Tramonto：“哥，你有女朋友吗？”

这就是苏琢玉不愿意透露名字的原因。

苏晏二人是青梅竹马。

那时，两人的家隔着一条小路、两幢空落落的房子、三个四季常青的花圃。家虽远，又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但感情绝对比同班同学还铁，要问为什么？大概就是，彼此都觉得对方好看，从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当然了，小孩子的情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非要解释的话，一个缘字可以概括。

可是，小孩子的世界也是最多变的，不仅限于题目变难，老师变凶了，有一天连人事踪迹也杳如黄鹤。

9岁那年，苏琢玉收到一份礼物。

这是条手链：中间是一小段光滑的红豆木，恰好贴合手腕的弧度，木头两端各有一枚酥润的玛瑙石，衬着柔嫩的皮肤。

“我亲手做的，送给你，就、就当庆祝我们又做了一年好朋友。”晏长留边说边为苏琢玉系起来，天青、枫叶黄和靛蓝色的流苏一晃一荡。

那天，一切寻常，只是放学时，那两幢空房子，不，还有晏家那幢，无端涌出许多陌生人，像打翻了一锅生滚的粥，混乱无序。

苏琢玉猜测发生了什么，又不安于这种猜测，凑过去。

“哎，你说谁是同性恋来着！”

听到这话，苏琢玉浑身麻痹，只能粗略扫视，不敢循声细看。“同性恋”是他从未听过的词汇，但稍加细想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他惊怵不已，仿佛周围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平日里皆按兵不动，蛰伏在那儿，窃听着他和晏长留所有的秘密，有朝一日化成人形，自诩正义，揭露一切……

实讦以为直也。

“嘘，好像是他妈……真是有伤风化，只怕上梁不正下梁歪！”

“啧，可不是吗，你没听说他家那个小的……”

苏琢玉四肢颤抖，嚎啕着跑了。

他不确定晏长留离开的原因，心中痴钝又脆弱，零星断续咀嚼出没底的回味。不得不承认，因为同性恋三个字，他一遍遍审视起自己对晏长留的感情来。

他不怕。又怕。

所怕的，本已被时间之流冲淡，忽而一个倒灌又旋卷回来——他怕自己心术不正，晏长留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心，是自己出格的举动害得他名声尽毁。如果他现在有女朋友，如果他一直不喜欢男的，至少，自己可以及时止损了。

不巧，晏长留没有回复他。

这天一大早，晏长留被吵醒了。一中操场上热火朝天，不说老师，就连一些毕业的学长学姐都自发前来布置迎新会场。

他没有不悦，反倒来了精神，简单收拾了下，大步流星来到学校：

“老师好，我跟我哥一起来帮忙的，他毕业后经常提起您，他叫……唉，我哥呢？”

晏长留混了进来，毕竟谁也不会怀疑一个一表人才、举止从容的男生。若真碰上谁来问，是长辈呢，就说和已毕业的哥哥一起来帮忙的；是学长学姐呢，他就说是某老师的亲戚……此外再不多言。

在众人的努力下，操场上焕然一新。横幅、红毯、花篮……

忙了一天，晏长留伸了个懒腰，倚在栏杆上。暮色渐渐深了，晚星一样的玉兰花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自己的色调。

这一幕与他刚来芗泽市的那个夜晚重合了。

“高一一班……”布置会场事小，他的主要目的是看看新生分班表。

没错，苏琢玉分到了一班，高一十个班级里有两个重点班，一班和十班。晏长留旋着手中玉兰花的花托，轻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