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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re,
你好。
我是盛西原的太太陈垣。真的非常抱歉,盛西原于2015年4月15日因车祸意外去世,之前的几封邮件,是我以他的名义冒发的,因为实在很好奇西原从前的事。
我们是2010年认识的,这之前他的生活,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双亲已经去世,他们全家很早就离开老家搬到了信川,所以在本地也没什么亲戚。你和Chris的事,都是我从他大学时的朋友邓飞和谢嘉阳处打听到的;旗山后街227号的房产信息,是我从他的旧手机里翻到的,但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希望,你是否可以和我讲一讲西原从前的事?
另外,如果你想看看盛夏,可以和我联系。
附:我的手机号码
陈垣
2017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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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元旦,千禧之年的第一天,张可莱给弟弟捡了一个家教。
男生十八岁,年前刚确定了保送信川大学,现在跑到外面来拉活,想在寒假做兼职赚点钱,把学生证、身份证、成绩单往她面前一推,一字排开,说:“我叫盛西原。”
那年张可思上初三,成绩烂得一塌糊涂,一天到晚想往外跑,张可莱本来把家教请回来就是想把这个小祖宗拴在家里,没想到盛西原还真有两把刷子,不但把小祖宗拴住了,还把他训得服服帖帖,颇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上课是老师,下课打篮球是兄弟。
张可莱觉得这人真挺不错的,想给他每礼拜多加一百块钱,他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她以为给少了,说那给你加两百,他连连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太多了,无功不受禄,要不我每礼拜多来上几节课吧。
张可思一听说小盛老师一礼拜要来四趟了,先是觉得痛苦,转念一想那每周可以出去打四次篮球也不亏啊,当下喜笑颜开起来。
七月,张可思压线上了普高,虽然家里还是安排他去上私校,准备送他去日本,但张可莱还是好好请盛西原吃了顿饭,走之前递给他一个两千块的红包。盛西原拒绝了,纠结了很久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你借一点钱,买一台电脑。”
张可莱本来还想直接买给他,但他不肯说是什么型号,想必是怎么说都不肯让她掏钱的,最后也只好随他。
当时张可莱自己在信川开了一家酒吧,除了老爸给的零花钱以外,也颇有点收入,虽然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在盛西原那帮同学朋友眼里已经算富婆了。周末张可思经常去信大找盛西原他们打篮球,晚上张可莱路过信大,就去操场上找人。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在球场上晒着太阳奔跑流汗,远远地看见她的跑车在球场边停下,就放下篮球,集体目送张可思跑过来,边跑边哀求:“姐,让我再打一会儿吧,等会儿我自己回来,行吗?”
盛西原总也跟着跑过来,一路和他说着什么,直到将男孩子押送到她身边塞进车里,然后乖乖地跟她道别,说可莱姐再见。
张可莱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着挣钱啊,你爸妈呢?盛西原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我妈现在也不在了。那考虑过贫困生助学金吗,有一笔钱会轻松很多。
不了,他笑着说,有人比我更需要啊。
要到好几年之后张可莱才隐隐觉察出,他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2006年深秋,张可莱姐弟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
那天也是真邪了门儿了。据秘书所说,张先生本来下午三点就打算早点下班回家了,但偏偏下面有人打电话来说了句什么,张先生就说,我自己开车去吧。
一根安全绳无声断裂,父亲被从天而降的铁锹砸穿了头颅。
张可莱坐在太平间门口,听律师和公司的几位经理叔伯在头顶嗡嗡地说着什么事,脑中全然是钟声。幼时家里所住的社区有一座教堂,爸爸带她登上过钟楼,她在大钟的里面咚咚敲击,声音震得人头疼。
弟弟是边哭边跑进来的,本来正放假在家打游戏,见了她比她还六神无主,只知道一把抱住哭。门口站着盛西原,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比她还要憔悴。他毕业后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工程师,工牌还挂在脖子上,想必是可思接到电话,一时慌了神,只知道向他求助了。
盛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扶住可思的肩膀对她说:“要不先去吃饭吧,都八点了。”
她点点头,几个经理都先回去,唯独叫住律师。盛西原见她可能要边吃边谈正事,很知趣地说那我先回去了,被她叫住:“没事儿,你不是外人。”
就在医院外面的沙县小吃,她和律师开始着手谈公司资产和父亲遗产分配的事,说我们姐弟之间怎么分配都是没有问题的,律师渐渐面露难色,说到后来,没办法只得实话实说:“可莱,问题不在你们两个之间,而在于有第三个人。”
张可莱听见脑子里咚的一声,好像一口大钟,从楼顶轰然坠地,震荡出巨响。
她在律师的见证下,和远在温哥华的那个女人开视频会议。女人身边坐着十三岁的儿子,是张可莱、张可思姐弟的异母兄弟,眉眼之间似乎确实能看出几分相像,不同点在于那男孩没有取中文名。
女人说,你们现在都还小,年轻。你爸爸生前说过,要等你们建立了成熟的理财观念,才能放心把钱交给你们。
张可莱当场把电脑砸了个稀巴烂。
律师替她点了盒饭送到办公室里,劝她:“按你爸爸之前的遗嘱,手续上只能这样办,张可思大学没有毕业,你没有结婚,这些资产就只能放在信托基金里。”
五天后,张父葬礼。张可莱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法律上的继母,惊诧于她与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一点共同之处。她母亲在十年前因病去世,生前是那种面如银盘的长相,富贵、大气、稳重,眼前这个继母瘦瘦小小,像广东人。
盛西原是等所有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才来的,比上次见面又瘦了,整个人精神都很差,好像死了爹的不是张可莱姐弟而是他。
可思在楼上睡觉,他们两个坐在客厅里吃快餐。张可莱斟酌了很久,开口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盛西原做梦似的缓缓抬起头,看住她,缓慢地说:“你说。”
“我爸留给我和可思的钱,要等我结婚后才能拿出来,但我家情况比较复杂,等不了那么久了。能不能请你和我结婚?”
张可莱说完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也不可能收回了,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视线。他没反应过来,咀嚼了很久,说:“好。”
客厅里一下安静下来,只余窗外的风声。
盛西原又低头吃饭,二人一时之间无语,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他轻声说:“可莱姐,你放心,你的钱我不会要的。但是可能要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不,两个。”
张可莱现在想想,还是觉得那一年真是不可思议。
她失去了父亲,收获了一个继母、同父异母的胞弟、还有一个以超乎常识的信任互换得来的丈夫,即便只是法律意义上的。
“2006年11月,因为我父亲遗产的问题,我请求西原和我协议结婚,他也答应了。”
张可莱在电脑上敲击下这一段文字,光标停留在句子末尾闪烁许久,逐字回删,直至页面恢复空白。
窗外,温哥华郊区的夜宁静而凉爽。她合上电脑,又想起那年冬天他们一起去办结婚证。两个人都全程沉默,办事处的小姑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什么废话都没敢说。从民政局出来之后,他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外面下着雨,两人坐在车里许久,依然是谁都没有说话。
张可莱把车窗稍微摇下来一点,点了一根烟,就着细小的缝隙吞云吐雾。盛西原轻声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她扭过头,“我一直都抽啊。”
“对身体不好。”
“我戒不掉了的。”
“只要想,就可以。”
只要想,就可以。这六个字好像是盛西原本人一直以来的一种人生理念,就好比他想自己供自己读大学,下定了决心,就真的做到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呢,如果我贪你家的钱怎么办?”他在为她发愁,好像在说,你这么傻乎乎的,以后受骗了可怎么办呢。
她像拍一个小狗一样轻轻摸摸他的头顶:“我知道你啊。”
其实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反倒是盛西原,她从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时间过得飞快,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
他们的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婚宴酒席,更没有什么蜜月旅行,他们不是爱人,而是合伙人。
盛西原请张可莱帮的两个忙,第一个就是买下了旗山后街227号。这笔钱盛西原坚持将来会还的,她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推辞,只说你慢慢还就好。
第二件事,是那个出生在三月的孩子。张可莱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甚至没有见过她几次,只知道她大眼睛,长睫毛,五官像极了西原。
后来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盛夏。
张可莱重新打开编辑页面,指尖在键盘上敲击。
“我跟西原,以前是好朋友和合作伙伴。我在2009年就出国定居温哥华了,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但在这封邮件里,我会尽量把这些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