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风和日丽,阳光已经很有夏天的味道了。中午吃完饭到午休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盛夏跑到学校角落的围栏边,向外面的小贩买一根冰棒,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两口,怕被同学老师看见,转而躲到一棵树后面专心致志地舔舐。
像珍宝一样可贵的冰棒散发着白色冷气,透过冷气她看见看见一对男女在马路对面接了一个轻盈的吻,然后道别。女人匆匆过了马路,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柳叶眉,杏仁眼,小腿细长,顾盼生姿。
盛夏扒住两根铁栏杆,几乎要把自己的圆脸从缝隙里挤出去。
“我看见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叻。”
饭桌上,盛夏照例唧唧呱呱地念叨着一天里发生的所有鸡毛蒜皮小事,间隙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陈母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看见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
这回听清楚了。陈母第一反应是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亲嘴了,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哪里不对:“什么医生?”
当晚陈垣回家就遭遇了一场狂风骤雨。范书珍女士愤怒极了,觉得陈垣把自己的女儿当成精神病,还送她去看医生,说到最后开始难过:“她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你带她看什么医生?”
陈垣觉得其实与其说她是愤怒,不如说她是害怕,如果盛夏真的有病,她恐怕会第一个崩溃,那不如从一开始就否定这种可能性。
陈垣就一直站在那儿挨说,就像小时候考试没考好自己偷偷在家校联系本上签字被发现一样。等她说累了,才坐到她身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陈母好像一身的气突然之间都泄了个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妈,你放心吧。”
陈母把脸扭过去,过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抹眼睛。“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家人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你要是什么都靠自己,那得多累啊。”
“我知道。”陈垣安抚地摸摸她的后背。
为了给娘俩腾出谈话的空间,陈父带着盛夏到外面兜了一大圈,以至于离开娘家的时候都已经快九点了,在车上,盛夏又唧唧呱呱说开了:“我今天看到医生阿姨和男朋友亲嘴啦。”
陈垣说:“在哪儿?”
“在学校外面啊。”
“你出学校了?”
“没,隔着栅栏看见的。”盛夏吮吸着自己的手指,被陈垣拍了一下,瑟缩着把手放进口袋里,半晌又憋不住了:“妈妈,医生阿姨好瘦啊。”
前面有个红灯,陈垣正好停下,侧过脸看她,“你羡慕医生阿姨吗?”
“嗯——”盛夏半天没嗯出个所以然来,前方的车流又开始涌动了。
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都互相说了晚安,盛夏突然又跑到她房间里说要一起睡。关了灯,在黑暗里,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说:“说不羡慕是假的,肯定羡慕她漂亮啊,但我也挺不错的。虽然没那么漂亮,但还挺可爱的。”
陈垣没想到她能发表出这一番高见,尤其是称赞自己挺可爱,虽然她也觉得女儿挺可爱的,但盛夏自己对自己如此满意,还是让她觉得非常惊喜,当下搂住她啵啵亲了两口,盛夏也搂回来,喜滋滋地啵啵啵亲了她三口。
小孩迅速地入睡,呼吸绵长。陈垣搂着她,就像搂着一个小动物,一个珍宝。
这孩子的血缘与她完全陌生,是盛西原把她们推到了一起,成了彼此最亲密的战友。此前她还从未想过养一个小孩会带来如此的成就感和快乐,现在她懂了一点点,仅此一点点,就足够她十万分感激命运。
陈垣这种母爱大爆发的状态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盛夏都有点受不了了,一本正经地摆手拒绝妈妈连续第八天“一起睡觉吧”的邀请:“我是个大孩子了,怎么能老是和你一起睡呢,我们都要给彼此留出空间!”
说完逃命似的跳上了自己的床躺好。
陈垣哭笑不得,但这样也好,她也有时间做点自己的事情。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打开邮箱。那封一周前发来的邮件,她一直避而不见,好像有种面对潘多拉魔盒的直觉,但不管她打不打开、什么时候打开,它就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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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ii 西原,
我还是老样子,Chris准备这两年结婚了,不过不打算回香港或大陆,婚礼就在温哥华办,到时候请你有空一定要来,带上你太太和盛夏。
旗山后街的房子我当然记得啊,最近有什么手续上的问题吗?我出国前应该都已经移交清楚了,这算婚内财产,我们协议离婚的时候全部留给你了。
如果有问题,请发邮件给我,我再问问律师。
Clare
2017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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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垣突然松了口气。
她一直以来的预感成真了,Clare真的就是西原的前妻,蹊跷的是,她字里行间对盛夏仿佛并不关心,而盛西原的朋友也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不知道她就是当初和盛西原结婚的女人、盛夏的亲生母亲。旗山后街的房子就更奇怪了,按她的说法,这套房子应该在盛西原名下,但陈垣对此一无所知,眼下住在那儿的人也并不知道盛西原这个名字,这一切都说不通。
她跟邓飞夫妇说了Clare的事,两人俱惊诧,她又说了盛西原在外还有房产,邓飞脸上的表情就更微妙了。
邓飞心里已经有了个完整的于连故事:盛西原为了钱出卖色相和富婆结婚,虽然养了个女儿,但至少还拿了套房子,也不亏,唯一亏的只有陈垣,接盘侠,现在还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陈垣看她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轻蔑不齿一会儿又充满同情,恨不得捉起她的手痛斥她的先夫盛西原多么不是人,又要劝她不能放弃孩子,强忍着没笑出来。
邓飞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垣……”
“你说。”
“人都没了……”
陈垣知道她要劝自己放下过去,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一时没憋住差点喷了。
“你还笑得出来,心够大的。”邓飞有点恼怒。
“你可能不信,”陈垣哭笑不得,“但我从来没有疑心过盛西原对我不忠。”
“说他不忠当然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就是他真的不是人,过去的事,他瞒了你好多呢。”
“是,他从不和我说起。”陈垣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你不觉得生气?”
不生气。
如果盛西原还活着,她或许还会生一会儿闷气。现在盛西原已经死了,她的情绪就像青烟无处着落,在空中打几个转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难过。
他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好——其实他对所有人都是很好的,不然范书珍女士也不会这么快就缴械投降——陈垣说不清有什么区别,但有一点她很确定:盛西原是真的爱她。
邓飞总说他是老好人,总说她追到一个老好人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但是陈垣永远记得的是,他们一起去散步,走到信大的操场上,盛西原一一指给她看: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打篮球……我喜欢休闲食堂早上的绿茶饼,读大学的时候最爱坐26路公交车,沿着言公堤一路坐到山上去。很无趣对吗?他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呢?跟我说说你,好吗?
到如今想起来,陈垣都觉得那五年的时间真是太好了,好到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好到即使现在发现盛西原留下一大堆烂事,她都无法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恨,有的只是后悔。
那时她觉得他有什么过去都没关系,他们两人共享的是将来。可盛西原一死,所有允诺过、假设过会一起度过的将来,都永远不会再有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拥有的盛西原,似乎只是他整个人的一点点。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贪心。
所以满腔悔恨,而悔恨莫及。
这些思绪交错复杂,无法用语言表达,陈垣头痛得很,也懒得叙述,匆匆搪塞了几句就说自己要去爸妈家接孩子,先走了。
回家路上,盛夏今天好像玩累了,坐在副驾驶就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路特别堵,车流走走停停,陈垣太阳穴直跳。前方十字路口跳了红灯,前面一排车的大红尾灯依次亮起,陈垣突然觉得嘴里发酸,几乎就在一瞬间,呕吐物从咽喉深处喷泻而出,她第一个念头是这样会弄得车里都是味儿,也不好打扫,还想把上半身探到外面吐,刚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人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眼前已经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妈妈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有人去门外叫医生了,她问盛夏呢,妈妈说你爸带她回家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你爸硬扛走的。
谢嘉阳和邓飞带着值班医生进来,说了什么陈垣听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得了急性肠胃炎。陈妈妈好说歹说把邓飞劝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病床上陈垣仍发着高烧,范书珍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心里一酸,就要开始掉泪。陈垣哑着嗓子说:“你别哭啊。”
“我心疼,”陈母的泪不停往下掉,“我生的女儿,好生好养的,怎么现在吃这种苦头?”
“邓飞跟你说什么了?”
“邓飞什么也没跟我说,可我是你妈!”陈母边给她倒水边哭,“你抬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陈垣又心酸又觉得好笑,可是浑身酸软,笑不动,只有力气勉强扯了扯嘴角,被妈妈瞪了一眼:“你还笑!”
“我不笑了。”她缴械投降,掀开被子的一角,示意妈妈躺上来,然后搂住她的胳膊,像小时候,像少女时代的无数个夜晚,在她还会和妈妈窃窃说些知心话的年纪。
范书珍女士很久没被女儿这样搂着说过话了,两人一时无言,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是不是太辛苦了?”
陈垣听见妈妈说。
“嗯?”
“你和西原谈恋爱的时候,我就担心啊。我女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呢,怎么就要结婚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你能过得好吗,更别说进门就直接升级当妈了。我当时把那个邓飞啊,我天天晚上跟你爸骂邓飞,骂死她了。”
陈母的声音轻轻的,她的脾气很爆,难得如此细声细气。
“后来不是见了小盛吗,我刚见他,觉得这个小伙子真是蛮倜傥的,要不是二婚还轮不到你呢。做饭也好,人也勤快,这样那样,样样安排得妥帖。我看你在他那儿,过得比你自己好多了。我跟你爸想他是个会心疼老婆的人,把你嫁给他吧,说不上享福,但总不至于吃多少苦。而且你都不用怀孕生孩子,白捡一个大胖女儿。”
“没想到西原出了事。要是我知道他会出事,我就是打死都不让你嫁给他。”她像叹气一样幽幽地说话,“可有什么办法呢,是你们俩注定缘分不够。你们俩的缘分就这么五年,五年里快快活活过日子,用完了,老天爷就收回去了。”
“小垣,这都是老天注定的。”
陈垣把半边脸枕在妈妈小臂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盛西原像一颗肿瘤一样挂在她心里,汲取她所有的快乐、活力为养分,越坠越大,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忘不掉,放不下。
“我知道的,妈妈。”陈垣轻声说,“我知道的。”
小孩吃冰淇淋舔手指也违规吗!!!我三十岁了吃冰淇淋还舔手指呢 昏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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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laire与Ch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