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逯家,京城赫赫有名的逯老先生膝下儿孙满堂,唯小孙女最为疼爱,视若珍宝。
古人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逯老先生手中抱着刚出生的小孙女,堂屋里围满了儿子儿孙,本该是热闹的场面却格外的悲伤严肃,众人屏息等待,唯有他一人,盯着墙上的一幅字默默出神。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幅字被前来致送的挽联挽幛遮掩了大部分,可他仍是一眼就知道这是哪一副字。
古琴曲有《风入松》,传为晋嵇康所作,宋有词人吴文英,一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不事雕琢、不用典故,不论写景写情、只写现实写回忆,却更加委婉细腻,情真意切,将伤春怀人的痴想描写的淋漓尽致。
此情此境,倒是和他颇有几分相似。
抱着襁褓中的新生丫头,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这堂屋变成了灵堂,墙壁上挂满了他的画和字,这任何一副拿出去都是价值不菲的作品。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灵桌后方正中央扎着黄色鲜花的遗像上,那个为他磨了一辈子墨汁的人儿是真的去了啊。
情之所动,他眼圈朦胧红肿。
“香凝...香凝...她奶奶是湘西的姑娘,就叫湘凝吧。”
“哇”的一声,襁褓中的孩儿放声大哭,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让堂屋里的叔伯婶婶纷纷动容,心想这孩子真是叫人心疼,一定是遗憾没有见到自己那端庄典雅的奶奶。
逯老先生的长媳披麻戴孝,紧了紧怀里身高一米的儿子,哽咽道:“南絮,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湘凝妹妹,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和欺负。”
小男孩儿乖巧的点头,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对于尚小的他来说并不知道人死是怎么一回事,可他知道再也见不到那个会为他做桂花赤豆糕的奶奶了。
佛家说,一个人要是心愿未了,一定要在来生了结了才能心安。逯老夫人未来得及见一眼小孙女就离去了,可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的小孙女却在她奶奶去世的这天早产了。这难免不会让众人认为是老夫人贪恋人间的亲情和爱情,重新转世投胎了。
这一观点,唯逯老先生尤其相信,也因此,从出生起就对这个小孙女疼爱的紧。更是在她一周岁时画下了一副小丫头的画像,起名就叫《凝》,被拍到了五百万的高价。然而这幅画仅仅只在市面上流传过照片,真迹一直挂在湘凝卧房的墙上。
湘凝慢慢长大,眉眼间尽是一个美人胚子,尤其家里的长辈们都很喜爱这丫头,他们固执的认为湘凝的出生定是和母亲有些关系的。
当初父亲刚话音落下“湘凝”二字,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不正是说明孩子是有心灵感应的,她知道奶奶离开了,所以哭了。
而被叔伯婶婶捧在手上疼了多年的小湘凝,终于在上学后哭着告诉他们:
“这是一个误会!这都是一个误会啊!”
她哭,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字太复杂太难写了好吗,和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奶奶真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已经上三年级的湘凝同学又是扯着嗓子哭喊着进了院子:“爷爷,爷爷我不要喜欢你了!!!”
正在书房临摹《兰亭序》的老人手一抖,一滴墨汁落下,老人看着宣纸上就差最后几句就完成的作品,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痛心疾首。
可只一秒,他就放下手中的毛笔,拖着瞒珊的步子向院子走去,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搅得他心都疼。
“怎么了怎么了?谁惹我们乖乖了,快让爷爷看看。”
湘凝被大妈抱在怀里,眼泪鼻涕流了对方一身,只是不停的闹着:“我不喜欢爷爷,我不喜欢爷爷......”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小孙女竟然说不喜欢他?这可是在戳逯老的心窝子。
他一头雾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怎...怎么就不喜欢爷爷了?”
大儿媳一听这话可了不得了,怕自家公误会是自己在小丫头耳边吹了什么风,忙摇着怀里的小肉团,焦急的问着:“凝宝儿,你跟大妈说说为什么不喜欢爷爷了呀?爷爷多疼你的,咱们可不能说这种话。”
“你小心点,抱紧了!”逯老伸出布满皱纹的双手,不满的瞪了儿媳一眼,“晃个什么劲儿,你再把她摔着了!”
儿媳点头应着,心想着自己还不是替他着想,怕孩子小不懂事再说着什么伤人心的话,到时候唉声叹气的可又是他。
偏偏这话她又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的抱紧了孩子,哄着:“凝宝儿,你看爷爷多疼你的,你怎么还能说不喜欢爷爷这种让他伤心的话呢?”
小湘凝慢慢止住哭声,一张委屈的小脸缓缓从大妈怀中抬了起来,她看向自己全世界最好的爷爷,眼圈不禁又有些发红,哽咽的道歉:“爷爷对不起,湘凝不该说不喜欢你的话,湘凝最喜欢爷爷了,比爸爸妈妈还喜欢。”
“诶,乖,凝凝乖啊。”老人怎么舍得和小孙女生气,慈爱的摸着小孩子的头柔声道:“爷爷不生气,爷爷也最喜欢凝宝儿了,跟爷爷说说谁惹我们生气了?”
湘凝一听,小脸一皱,又要哭了:“爷爷,您为什么要给我起“湘凝”这两个字呢?爷爷就不能取一个“香宁”吗?我总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老师总是说我,她还说我砸了爷爷您大师的招牌。爷爷您为什么要做大师,爷爷您的招牌在哪里放着,我没有砸,我真的没有砸过。”
小孩子软声软语夹杂着哽咽的童声,听得逯老和儿媳忍不住笑出了声。
“爷爷没有什么招牌,咱们家有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吗?”逯老笑着,别看这丫头长的水灵,可却调皮的紧,没少跟着南絮砸家里的东西。
湘凝被爷爷说的面上一红,梗着脖子强调:“爷爷您那个平平的凹进去的盘子是絮絮拿去给狗子喂食了,还有那个很高的上面画着一个老人和小孩的瓶子也是被絮絮不小心砸碎了。”
“什么?!”逯老眉毛一竖,面露凶残,“你再说一遍,他拿什么给狗子喂食去了?”
至于那个画着老人和小孩的花瓶,他姑且先不计较那是景德镇出土的珍贵官窑瓷器。
湘凝被爷爷的表情吓到了,往大妈的怀里缩了缩,小声道:“就是...那个平平....什么颜色和花纹都没有的,絮絮说...说它长得那么丑,肯定...不值钱。”
最后三个字几乎听不到了,她不傻,看一眼爷爷此刻的气得发抖的肩膀就知道他们错了。
南絮的亲妈大儿媳一听自家儿子惹了祸,心里顿时颤抖的厉害,张了张嘴还想替儿子说几句话:“爸,这...孩子们闹着玩他也不知道您那些个宝贝的价钱。”
“那照你说还是我错了?”逯老胡子一吹,怒目瞪向大儿媳,痛心疾首的心疼道:“你知不知道,那可是正八经儿的汝官窑器,孩子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了吗?!”
大儿媳一听,面色都有些煞白了,她自是知道家里随便一件碗碟茶杯都是古董,可还真没想到平时就放在矮几上不起眼的小圆盘竟然是汝窑瓷器。
这汝窑为北宋宫廷烧制瓷器历年不久,没几年就被北宋金人南侵,流传至今不足百件。作为宋代名窑中传世品最少的一个瓷窑,汝窑因烧瓷时间短促,传世品稀少而尤其弥足珍贵。宋、元、明、清以来,宫廷汝瓷用器为内库所藏,视若珍宝,能与商彝周鼎比贵。已至此乡间广传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说法。
这...这老爷子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物品怎就偏偏放在了众人视线之下,万一要是被谁不小心碰撞摔碎了,心脏都得吓得停止跳动。
逯老一声冷哼,自是知道儿媳的心思,“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你们不天天在我耳边吹风让我把这些古董都捐了去,省的哪天被贼偷去追悔莫及。所以呢,我就把它放在众人眼目之下,只要那贼不傻不蠢,就不会有心思去偷一个烟灰缸。”
说着,他话锋一转,气愤的磨牙:“防来防去,家贼难防!个小兔崽子!”
大儿媳赶紧放下小湘凝,转身就向狗屋跑去,“我这就去拿回来,给您洗的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逯老哼道,指着地上的小姑娘吩咐道:“凝凝,去给我把逯南絮叫过来,老子今儿个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他奶奶的,敢把我的宝贝拿去给个畜生用,那畜生可有那么金贵吗!”
逯湘凝见爷爷不怪罪她,立马点头跑远了,而正在学校乖乖上课的逯南絮小朋友再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了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