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草叶沙沙作响,阳光从云缝里倾泻下来,一缕一缕,在天空挂满金丝。
“宁屿,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声音从斜后方传来,纪宁屿回过头,看向被自己紧紧牵着的少年。
少年长长的睫毛被太阳染成金色,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前路的不安。
“放心,我知道方向,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纪宁屿看着从天际流淌下来的阳光,对远方满怀信念。
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涌动着波浪,长长的草叶缠绕着小腿,每一步都像是温柔的挽留。
纪宁屿悄悄体会着掌心的温度,用余光看着少年干净的面容。
到山顶,等到了山顶,到那洒满阳光的地方,就可以对他表白。
这条路走得很漫长,隐藏心意很艰难,可终究一步步煎熬过来,看到了希望。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愈发狂烈,纪宁屿忍不住看向那张他魂牵梦绕的脸。少年却越过他看向远方,眼中燃起甜蜜的爱意。
那爱意像一场熊熊的烈火,烧进少年的心里,也引燃纪宁屿的痛苦。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远方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看得到他眼底的笑意。
少年忽然松开他的手,朝那人狂奔去。纪宁屿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双脚像被钉在原地。
他看着远处的人张开双臂,看着少年不顾一切投入那个人的怀抱,看着他们忘情相拥。
无边的怒意从心间升起,所有的恨都是指向自己。
头顶乌云密集,大雨倾盆落下,纪宁屿拔足往前追,在泥泞中朝着光明挣扎。
“小远,等等我……我不想就这么错过你……”
阳光下的两个人手牵手转身离去,留纪宁屿被暴雨滂沱淹没了呼唤。
……
闹钟响起的时候,纪宁屿在一片窒息感中睁开双眼。
早春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努力点亮着昏暗的房间。
纪宁屿盯着墙上映着的温暖光亮,泪水悄悄没入枕头。
昨晚他又失眠了大半个晚上,抑郁像最恶毒的猛兽,每当夜幕降临后就悄然出动,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猛扑过来,用充满毒液的尖牙利爪对他无情撕咬,把他折磨到肝肠寸断后,在天快亮时附送给他一场噩梦,然后随着太阳的升起满意离开。
闹钟响了一遍又一遍,纪宁屿终于在一片嘈杂中坐起身,绝望地看着照进屋内的天光。
一切都糟透了。傲人的学历,体面的职业,令人称羡的收入,在一片鲜血淋漓的精神世界面前,全都一文不值。
纪宁屿高三那年患上了抑郁症,到现在已经被纠缠了整整十五年。他的状况时好时坏,好时生活天高水阔,坏时人间如同地狱。
他像一个顽强的战士,用一切方法自救。哪怕被那头野兽折磨得苟延残喘,也绝不轻易投降。
因为他对这世间仍有许多不舍,他心中依然充满爱恋,尽管他爱的人并不爱他。
纪宁屿强迫自己起床,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做所有该做的事。
他认真洗漱过后,给自己弄了杯浓咖啡,边喝边打开电脑查看今天的日程。
现在正是公司的快速上升期,他作为技术总监必须牢牢把关各个项目的进度和质量,不论他的情绪如何,这都是他所处这个职位必须要做好的事,没有人有义务为他的个人精神状况买单。
他打开一封邮件,越看眉头锁得越深,最后一把拿起手机拨起电话。
“喂郝经理,你邮件里说的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什么叫各个模块分开实施?……客户…客户异想天开你就随便答应?……我是让你给客户做蓝图介绍,不是让你去画饼!……什么?……你少在那找理由,答应能做到的事叫承诺,答应做不到的事叫撒谎!你为了自己的业绩打单子的时候谎话连篇,你想过后面实施起来的难度吗?你考虑过技术部该怎么办吗?……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我就一句话,不可能。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有没有这么做项目的?……开创个屁先河!你以为做项目是过家家吗?你外行指导内行做事,这么大本事你自己挑大梁去吧,这活我们部门肯定干不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陈总那边我自己会跟他沟通,用不着你传话,你先想好怎么收拾你弄出来的烂摊子吧!”
纪宁屿挂了电话,本就睡眠不足的脑袋被气得嗡嗡作响。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他人死活的队友,简直就是毒蛇一般的存在。
他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口,努力平息着怒气,结果放杯子的时候不小心放歪了。咖啡杯从吧台边缘翻倒下去,摔在地板上来了个粉身碎骨。
纪宁屿暗骂了句,起身去收拾。他起得有点猛,脑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不听使唤地踉跄了两步,小腿骨撞到了茶几上。
剧痛传来的同时,他控制不住地向一旁扑倒过去,正好撞上了放在一旁的琴架。
他心中大叫不妙,却也来不及去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昂贵的吉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忍着痛爬到吉他边上,只见琴头与琴颈之间几乎完全断裂,只剩下一点木纤维连接着。
他看着尸首分离的吉他,忽然一阵悲从中来,瘫坐在地板上泪流不止。
那天何洛远陪着他一起买下这把吉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说过等他学会了,一定要让何洛远做他第一个听众。可他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学会,吉他就已经毁了。
这把琴就像被他弄丢了的初恋,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
华灯初上,天空下着濛濛细雨。晚高峰赶往地铁站的人群步履匆匆,一排排刹车灯把路面的积水倒影成鲜亮的红色。
纪宁屿把车停在路边的空位,只穿着单薄的衬衫,抱着吉他箱跑进了琴行。
安桉正在用吸尘器吸地毯,没听见有人进门。
“你好!……你好!”纪宁屿在她身后叫道。
安桉转过头,关掉了吸尘器。“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已经打烊了。”
“啊……对不起,我就是想问一下,你们这里能修吉他吗?要是能修的话,我明天再过来。”
“你吉他怎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纪宁屿转过身,那天卖给他吉他的那个长发帅哥正站在通向工作间的门口。
“摔坏了。”纪宁屿无奈地举了举手中的琴箱。
“进来吧,我看一下。”李昕熠说完对安桉说道:“安桉,你放那儿吧,待会儿我来弄,今天下雨,你早点儿回家吧。”
安桉笑着说道:“哎!谢谢啦,昕熠哥!”
“别客气。”
李昕熠把纪宁屿领进工作间,小心擦干琴箱上的雨水,然后打开查看里面的情况。
“怎么弄的?”他问。
“不小心撞倒了琴架。”纪宁屿沮丧地答道。
李昕熠仔细检查着断裂的部分。之前卖出这吉他的时候,他担心会被退货,甚至默默祈祷这人会不小心把吉他弄坏,这样就无法退货了。可他想的损坏是小的磕碰划痕一类的,并没希望它坏得这么彻底。此时看着这把价值不菲的吉他断成这样,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种愧疚感。
“能修,但是可能会有点儿贵。”他说。
纪宁屿狠狠地松了口气:“能修就好,价格不是问题。”
李昕熠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放心,我肯定能把它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真的能…一模一样吗?”纪宁屿问。
“怎么,不相信我的技术?”
纪宁屿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谢谢你!”
李昕熠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点晃神。纪宁屿的虹膜颜色略微偏浅,李昕熠有极短的一瞬,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他干咳了下,定了定神,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修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告诉你。”
纪宁屿赶忙拿出手机,扫了李昕熠的微信。
“那个……你手破了,你知道吗?”李昕熠指了指纪宁屿右手侧面一条红红肿肿的割伤。
纪宁屿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下:“啊……可能是早上杯子碎片割的,我忙了一天没顾上管。”
李昕熠看着纪宁屿,在这个中产精英的眼中看到了异于常人的疲惫和苍凉。他转过身,在柜子里翻出一个医药箱。
他取出一个带碘伏的消毒棉签和一个创可贴,递给纪宁屿。“处理一下吧,你这伤口都肿起来了,弄不好会感染。”
纪宁屿把东西接过来:“谢谢,那我先走了,吉他就拜托你了。”
离开店里后,纪宁屿冒雨回到车上,看着手里的棉签和创可贴发了阵呆,然后随手把它们丢在了杯托里。
雨水打在车窗上,让窗外的画面扭曲模糊。纪宁屿远远看见李昕熠走到店门口准备锁门,这时候一个男人忽然推门冲了进去。
男人进门后立刻就朝着李昕熠扑了过去,纪宁屿看着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歹徒,赶紧打开车门准备去帮忙,结果人还没下车就愣住了。
店里面的情形越看越不对劲,那男人不是去攻击李昕熠的,而是扑上去想要亲他的。李昕熠一边躲一边把人往外推,幸亏他长得高,才没被亲到嘴上。
李昕熠连推带搡把那人给扔出了门外,然后急匆匆锁上了店门,从里面放下了卷帘门。
男人呆呆地站在店门外,望着里面透出的灯光,雨水淅淅沥沥打在他身上,纪宁屿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冷。
初春冰冷的雨夜,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店里,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街上,怀揣着各自的喜悲,听细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