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一拍桌子,茶碗应声而倒:“你怎么都不与我说?”
环儿皱着脸哭道:“是二少爷不许我说的!”
大松远离京城,地处偏远,但关于大松柳老太太的事,我最近却略也有耳闻,一来太平盛世,街上闲人颇多,坊间传闻流行起来也快,二来这件事实在是惨,而且好人坏人一眼便能分明,一方是辛辛苦苦的老百姓,一方是作威作福的大官人,孰能激起民愤自然,更何况这件事中没有什么,
那柳老婆子是个残疾,只能靠两只手拖着两条板凳在地上走,好在唯一的儿子是个健全人,家里还有祖上留下来的三间房,一块菜地,柳老太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娶了房妻,几年后又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日子虽然清苦,但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
后来有几年不太平,柳老太没了儿子,她婆媳二人种菜浇水,做些浆洗衣服的活计补贴家用,勉强混的一口饭吃。坏就坏在柳氏年轻又貌美,某日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大官人范嵩搭上了眼,得知这等美貌女子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就好比金银珠宝藏在没有门窗的房子里,哪有不巧抢豪夺之理。
先是托了媒婆,带了礼物去柳老婆子面前,让柳氏改嫁,打的是玩儿几年后转手卖掉,也不会亏本的如意算盘。只可惜礼金没打动柳老太,媒婆却被柳老太手里的板凳打得鼻青脸肿,一路嚎叫着回来复命。范嵩眯缝着小眼睛:“不识好人心,不识好人心也不无妨……”心中却又生一计。
趁着夜色或清晨总堵在柳氏的必经之路上,或言语轻薄,或动手动脚。反倒被柳家的大黄狗在大腿上开了几个血眼儿。
这就好比一口惦记久了的香肉,越是吃不着,便越是馋得厉害。范嵩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他气的是大松这块地界,居然还能有他吃瘪的时候。派了家里的一众狗腿,天天去柳家捣乱,刚发芽长得水灵灵的青菜,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柳氏与柳老太两个妇女辛辛苦苦播种除草,眼见赖以生存的营生泡汤了,三岁的遗腹子每日里瞪着大眼睛喊:“娘,我饿!”
柳氏无可奈何,只恨自己生了这幅有几分姿色的皮囊,连累老人幼子,正所谓怀璧其罪,美貌招惹是非,被逼无奈之下,竟用烧红的木炭在双颊前额上烫了伤痕,人不人鬼不鬼,打眼一见,魂都要被吓掉三分。
按理说事到如今,那范嵩也该收手,柳氏美貌即失,看上去令人嫌恶,只可惜范嵩偏偏是个小肚鸡肠之人,闲来无事便想找柳家一家的麻烦。
这年春天,有那溜须拍马屁之人,土窑里烧了几个人形的瓦罐,送到范嵩府上,把园子里半大不大的小西瓜入在瓦罐里,说是等西瓜慢慢长大,就变成了娃娃的样子。原本也只是图个新鲜有趣,打碎瓦罐得到的也不过是半生不熟的西瓜。
那日柳老太的小孙子柳生与一群小孩子玩耍,刚好经过了范嵩的瓜地,好巧不巧,不知谁踢坏了瓜秧,范嵩强迫柳氏不成,心中憋着口恶气,寻到这个缘由岂有不兴风作浪之理?
一众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闯进院子便开始砸,柳家家贫,空无一物,却也被弄得一片狼藉,连三五日的口粮也被扬在地上,更有几只恶犬将那小孙子吓得哭泣不已,大黄狗护主,被范家的恶犬咬得眼睛都流了出来。
柳老太拄着拐杖颤声道:“范大爷,你说是我小孙子踩了你的人参果,你可有证据?”
范嵩:“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就是你家那个不长眼睛的小崽子!”说着狠狠踢了柳家小孙子一脚。那孩子被踹翻在地上,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柳老太太爬过去将孙子护在怀里:“范大爷,您消消气,小孩子不长眼睛,我会教训他,等秋天到了,我赔给您几个大西瓜。”
“呸!我那可是人参果,一颗人生果,同等大小的金子都换不来,谁要你的臭西瓜?”
“你说是人参果就是人参果吗?哪个见过?我们,我们让官老爷来评评理!”
“就算官老爷评理,也是你家小狗崽子的错!你这三件祖屋,三亩菜地,统统赔了我!”
柳老太气急攻心,又心疼小孙子挨了踢,待范嵩走后抱怨道:“都说丑妻近地家中宝,红颜祸水原是没错的。”
柳氏也没吭声,服侍婆婆吃完晚饭,哄柳生睡着后,一根麻绳吊死在家中横梁之上,可叹她双十年华,红颜命薄,即使自毁容貌也没法寻得安生,撇下幼子,心中不知有多少不忍,却是满怀绝望,一死了之。
柳老太又悔又恨,卖了三亩菜地,给柳氏做了口薄棺,每日抱着小孙子沿街乞讨,街坊邻居再接济些,总算不至于饿死。
只可惜那范嵩害的柳家家破人亡却还不肯收手,而人证齐全,加上重金请的状师巧舌如簧,硬是判柳老太将祖屋赔给范嵩。
在柳老太拉着小孙从祖屋搬出的那天,范嵩站在门前大声喊道:“三件烂屋子,当柴烧我都嫌火不旺,我就是想让大家都知道!我就是的天,逆我者死路一条!”
柳老太与小孙子地无一亩房无一间,整日流落在街角,甚是凄惨。可就算再艰难,有小孙子在,柳老太就有活下去的希望,靠着捡的一些残羹剩饭勉强过活。
那年冬天,大松遭遇暴风雪,后来又有西方强盗侵犯,烧杀抢掠,家家自危,也没有人注意到街角的老人与小孩子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直到开春,冰雪消融,一个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子体谅边陲小城多灾多难,派钦差大臣带了粮食,浩浩荡荡的队伍刚进了城就被拦下,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目光涣散的老太太摊跪在钦差大臣前面直呼冤屈。有人认出那便是那柳老太。
范嵩作为地方有头有点的人物,自然也陪在左右,脸皮抽动了几下:“这是个疯婆子,快让人拉走,不可惊了大人的驾!”
那老婆子满眼是恨,对着范嵩吼道:“我把我的人参果赔给你,把我的人参果赔给你!”
言毕推到了身边一个瓦甕,一股浊水滚滚流出,当街顿时臭不可闻,等着瞻仰钦差大人颜面的百姓被熏得提泪横流,有几个当场呕了出来。有好事的人看到那浊水之中漂浮着白花花的一个物件,看上去倒像是个娃娃的样子,那竟是被泡得发白肿胀的柳家小孙子。
她一老一小这个冬天吃尽苦头,小孙子又饿又冷,生了伤寒,烧了几天就没气了,范嵩一手遮天,冤屈不得诉,逼得老婆子疯疯癫癫,舍不得孙子,便把他泡在了街上废弃的腌菜瓦甕之中。
当日有见过的人,时候逢人便讲:“那肚子泡得滚圆发涨,连青色的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又有妇人每每听见便落下泪来:“世上怎有如此惨事?可怜那没了娘的孩子,没了后的老妇啊!”
事情经纬大抵如此,小城之中居然有这种鱼肉乡里的恶霸,钦差大臣自然不能不管。但是一查下去,却毫无头绪徐,当年柳老太房屋被判给范嵩,乃是抵了大黄狗伤人,自家孙子踩烂范家田地,并无不公,私下查起来,也没有关于范嵩作恶的证据,百姓的嘴严得很,不知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还是真如当地知府所言,那老太只因命运多舛,便迁怒别人,尤其仇恨富户。
僵持了几个月,毫无进展,钦差只能转回京城,禀报圣上,另寻有才能之人前去处理。
我想不通的是,为何这个差事落在陆寻头上?
可是容不得我多想,他已经离京半日有余,我须得尽快追上他。环儿还站在我身边,我对她道:“二少爷让你不讲与我,你便将这等大事瞒着我,这样也罢,以后你不用再伺候我了,去跟着二少爷吧!”
环儿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二少奶奶,环儿,知道错了,环儿再也不敢了!”
我摇摇头:“你是从未把我放在眼里的,今日你二少爷的话,他日便会听大夫人的,再过几日说不定又去听叶茵茵的,这样的人,我不敢在带在身边,你走吧!”
环儿哭道:“我对二少奶奶向来没有坏心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环儿低下头不敢看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我如此咄咄逼人。
我知道人类之间,无论做主做仆都有许多学问,尤其陆家这种深宅大院之中,如何收买人心,如何立威树规,又如何相互制衡都不是简单的事。我于四谷之中,只学会了众生平等,就算一只蝼蚁也不可小觑,更别说什么阶级地位之分。大概环儿见我从未有过主人的架势,便在心中看轻了我。她本性不坏,大概耳濡目染看多了,我打定主意,今后不能再纵容她下去。
“算了,你也不用多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去北城白檀胡同得月酒家,有位圆脸小伙计,大概名字叫应喜或者银喜之类,我现在要去追二少爷,你带着应庆和小青来找我!”
“我,我要去哪儿找你?”
“小青可以找到我,你带了他二人来,若带不来,你也不用再见我了。”
我见她伸手抹着泪水,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藉着夜色寻了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