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我惦记着秀儿,算算时间,她的孩子应该出生了,可是这段时间里,黑嫂却从没来向我讨要介绍费,我也无从得知有关她的消息,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向老太太与大夫人知会,只说是想要探望表姐,虽然只在城外十里,但是穷乡僻壤,而陆寻这几日神神秘秘,还常常自己一个人跑到书房睡,我无心管他,巴不得他不要同行。宰相府自然不能按平民百姓的规矩办,备下礼物,又要差嬷嬷陪伴我,麻烦的紧,于是请求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等同于府里的丫头告假,只不过有马车接送,倒是方便了许多。
天色阴暗,叫人心抑郁,风渡河水浑浊,过河之前一阵急雨,打在地面噼噼啪啪,雨过之后,天竟也不放晴。
半年不见的风渡村,像是一个急速衰老的人,房舍院子都是一副破败景象,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任何人,连养着的鸡鸭牲畜也都不见踪影。
无奈之下只好回城,又想起与黑嫂初识的市集,当初我摆摊时遇见的大婶还在老地方,只是已经认不出我:“你可知往日在这里卖山菜的一位大婶,脸圆圆的,皮肤挺黑。”
那位大婶哼了一声:“当然知道,总是偷偷占别人摊位的就是她了!”
“最近可有见到她?”
“好一阵子不见了,她说她是城外庄上的大户,不靠这个赚钱……谁会信呢?”
旁边一个婆婆插话道:“她不是买过小婴儿的鞋?说是给她家小妾的孩子穿,有大有小,肯定是大户人家。”
“看她就是善妒的模样,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心?就是你啊,她说什么都信,大户人家的太太还要出来风吹雨淋沿街摆摊?”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谢过大婶离开了集市,好不容易出门一次,不舍得回去,让马车先回了府,自己找了间小馆坐下来吃午饭,一边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办。
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有好的肉么?切几斤来!”
一阵绿风吹进店里,我看到众食客的目光都随着那股风移动着,还有几位忘了举到嘴边的筷子,馋涎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的落在桌上,一出场便吸引所有目光,即便不用看,也猜得到是谁来了。
绿风飘到我身边停住,大咧咧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小二笑得一脸抱歉:“姑娘,拼个桌儿行吗?”眼前这位绿大爷虽然貌美。但身上一股子煞气,我见小二哆了哆嗦的样子心下倒过不去,便道:“我与他本是一起的。”
坐下了却也不说话,手拄着头发呆,衣袖滑落露出段白白的胳膊,我进了宰相府之后过上了十指不沾水的奢靡生活,皮肉养了半年,却也比不过面前这位,羞愧之余,悄悄在桌子下把自己的手缩进袖子里。
他与我前两次见他都不大一样,眼里有些疲态。
半响儿,他突然开腔:“小白,你听没听说过城外十里有个风渡村,不久前闹了吸血鬼,一夜之间全村人死个干净!”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如何知道风渡村?吸血鬼又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我干的……”
他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你做不了那么干净的!”
我也无暇反驳他**裸的鄙视,只道:“我有位故交,原就住在那风渡村,我今日出得府来本为寻她,可是现在风渡村空村一座,她也下落不明,这样一个弱女子,说不定还带个小孩子,我十分担心。”
小青道:“我也有位故交,原住在那不渡山上,这位故交有些不守规矩,把山下女子的肚子搞大了,本想着练成丹元便接那女子远走高飞,不料出了点儿小岔子,出关时晚了个把月……”
“你那故交,可是不渡山上修炼成精的大——”
“狐狸”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被他掩住,又硬生生吞回到肚里。
他点了点头,我看他模样,像是知道些隐情,便也不再催他,等他饮了几口茶后慢慢讲来。
“甫一出关,他便急匆匆的地去找那女子,人类怀胎不过十月,这样算来他可能已经当爹了,谁知风渡村里遍寻不见她的踪影,她的家,她的屋子,她的小窗,问遍村里的人,大家只说她与路过的商人走了。”
“秀儿不会的!”我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也觉得她是这世间少有的女子,温柔又坚强:“你若见过她,就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子了,她怎么会丢下他?”
小青点点头,两条眉皱了起来。
“你会相信她,她的丈夫,自然也会相信她……他问遍了全村,村民们都不肯说实话,他便夜里进了一户,杀死了那家的女儿,用那家儿子的命做威胁,逼问出了实情!”
秀儿生了,在十个月的时候,尽管肚子里是半人半妖,但是母体是人类,她的能力只能孕育他十个月,十个月后,瓜熟蒂落,她与他之间的纽带被接生婆剪开。
接生婆年纪已经老了,眼睛有些不管用,还在纳闷为何脐带剪断一条,还有一条呢?凑近鲜血淋漓的婴孩儿仔细看了又看,那随着婴孩儿哭泣还在不停抖动着的,竟是尾骨上长出来的一条尾巴。
接生这营生,干了半辈子,奇形怪状的也没少见,这长尾巴的,还是头一次。
老婆婆是个半截儿埋进黄土的人,也知道世上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加之心地善良,想起今天早上急火火找她来接生的女人,一看就是个难缠的主,当下也没吵嚷,温水洗净了婴孩儿,包好放在他母亲身边,小心叮嘱道:“你可别被外人看了孩子去,他虽然这模样,不过不管怎样都是亲生,你男人也不会为难你!”她误以为秀儿是这家做小的,担心她被那个看上去有些可憎的“大房”欺负。
她不知道眼前这半晕着的年轻女子未婚先孕,也不知道襁褓中渐渐张开眼睛打量着世界的小小婴孩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身世。
亲兄长但也要避嫌,所以不曾靠近秀儿的小屋,黑嫂听说是个男孩心下欢喜,倒是没吝惜鸡鸭鱼肉,也是想着早些将秀儿身体养好,找个老头子把她嫁了,孩子便留下,自己与大黑也可以过上子绕膝头的生活。
忍了两天,终于没忍住,想要看看小雀雀,却被毛茸茸的一条大尾巴吓得晕死过去。
我觉得有尾巴不是一件坏事,虽然我族的尾巴十分鸡肋,没有一分用处,但这种又大又毛茸茸的尾巴,冷了可以当被盖,盘在腰间可以做装饰,坐下来之前可以左右扫扫灰尘,又无妨他人,你开心时摇一摇,不开心时垂下去,人类都虚伪且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若尾巴多一些,多了个表达内心情感的手段,倒是可以避免很多误会的发生。
可惜人类都是世界观狭窄,容不得与自己不一样的异类的存在。也容不得自己的大脑解读不了的现象的存在。
“妖怪啊!妖怪!秀儿生了个妖怪!”黑嫂夺门而逃,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秀儿生了个妖怪。
于是村里的老族长出来主持公道,祠堂里上了三炷香,香头燃着燃着就灭了,恐慌之中,村里的巫祝说道:“天降异象,怕是有灾害要发生,速速把这小怪物一把火烧去,不留任何痕迹!”
秀儿那间小屋挤满了人,“他不是小怪物!”秀儿的嗓子嘶哑,拼命护住身后的幼子。
“若是村里哪个后生的种,说出来,还能饶你们一命!”昔日里爱慕秀儿的小伙子也不少,到了这一刻,也都知道不能做引火上身的英雄。
而秀儿原也没有想要赖在别人身上:“他是我与山上的狐仙所生,你们若不肯放过他,狐仙怪罪下来,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此言一出,倒是吓住了一些人,巫祝想了又想:“你若能召唤他前来认子,到还有回转余地!”
秀儿本与灰狐有个联络的法子,那灰狐给过她一些圆圆的香球,烧了之后便会有一股青烟直冲上空中,秀儿当晚被锁在屋子里,借口潮气重求大黑搬来了火盆,在窗边烧光了香球却不见灰狐出现,东方发白,老族长与巫祝,带着一群持着火把的男子闯进了秀儿的小屋,刚刚分娩的女子,还在熟睡的婴孩,哪用得着这么大排场?就在村口的空地上,剥去了婴孩儿身上母亲亲手做的小被子,小婴孩儿张开眼睛,左右打量着初次见到的天空,柳树,没见过的人群。妇女掩住了自己家孩子的眼睛,男人们心中充满愤怒,我们这样一个平静的村庄,为何要遭受这样的祸端!
“你看他都不会哭……”
“我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东西!”
“杀了这个小怪物!”
这人不人,妖不妖的婴孩,定是个祸患,不除不行。老族长与巫祝商议了一晚,有了结论,但又担心他若真与狐仙有渊源,狐仙大人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反正法不责众,全村人都参与进来,就算怪罪,也无人可责。更何况,此刻人人都是正义的化身。
公平起见,一人一下,婴孩是案板上的一块肉,只不过这块肉会呼吸,会笑,有生命。
那又怎么?人类是如此残忍。
鲁莽壮硕的男人先自告奋勇,一个巴掌扇在婴孩的脸上,那才几日大的小身体显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一时间眼睛的光涣散起来,声音都发不出。
于是有人很不满:“你若一下子把他结果了,轮不到我动手,岂不是不公平!”
有些怀抱幼子的妇女,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巫祝出主意,你闭着眼睛丢块石头,砸一下就算动手了。
人类的智慧之处在于会使用工具,手不沾血。
一位妇女丢石子丢得甚准,啪的一下打在额头上,那小婴孩儿似被打醒一样,哇地一声哭出来,人群嗡的一声,兴奋之情满溢,像是粪坑上亢奋的苍蝇。
又有好胜的汉子按捺不住,捡了块颇大的石头,站得更远,瞄得更准,一块石投过去,啪的一颗眼珠崩出来。
一场血腥的狂欢,一场惨绝人寰的盛宴。
佛经里说: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
恶魔都在人间,依附在每个人的身上,人心若向恶,恶便源源不绝。更可怕的是作恶的人愚昧无知,竟不知道自己在做恶。
大黑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村里人都要惧他三分,所以秀儿未婚先孕,尽管背后嚼舌根,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但是表面上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为难她。可今日有关自身利益,一群群平日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人也站了出来,尽管他们或者看着秀儿长大,或者曾经爱慕过这个少女,但现在,她和偷粮食的老鼠,吵人不能入睡的野猫一样。
秀儿挣扎着,却被人踩在脚下,脸埋进泥土里,顺着脸颊流下的是沁着血的泪,她困兽一般的嚎叫着,直至声音撕裂,最后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声呜咽。
而刚刚出世的那个小小的婴孩,此刻已然变成了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血肉,鲜血浸润了身下母亲亲手缝的小被子,一滴一滴,慢慢渗入到石磨里。
风渡村人今夜的晚饭,沾了这血水,不知道会不会分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