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麻子果然名不虚传,一张脸上虽然只有七八个麻子,却因麻子够大,所以占据满脸,人逢喜事精神爽,连麻子都分外喜庆。
黑嫂接人待物很是有一套,马车还没驶出村子,一口一个“风渡村王财主”把王麻子叫得眉开眼笑。“听说你那亲家家底厚实的很,又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将来的钱不都是你王家的!”
“那也不好说,我那亲家不仅过继了个远方表亲的儿子,最近还张罗着着纳妾,我看那老贼心不死!家里的钱财到不知道要留给哪个!”
王大麻子又道:“这姑娘家里不错;但是模样实在一般,我家儿子总还惦记着你家秀儿,一直不肯死心哩!”
“那个贱丫头,哪有这个福分,没见过世面不说,脑子也不好用的很!你家儿子不娶她才是修来的福分哟!”
外人面前,黑嫂也毫不掩饰对秀儿的厌恶之情。
“唉,你看她如同滚刀肉一般,我们的话也不听,村里族老们的话也不听?你是外来户不知道,我家公公当年也是风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我家大黑在族中也是有分量的,说不定就是下一任的族长,可是出了个丢脸的妹妹,依我早把她赶出门了,可是大黑念着兄妹情,说什么也不肯!”
“你当家的是个仁厚之人,”
“他仁厚就要被别人欺负!养了个白吃饭的不说,又操心又丢脸……”
黑嫂与王大麻子聊了一阵,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堆起笑来:“你看我供你饭吃,又坐马车,还给你介绍这个去处,看着好像没花银子,实际上人情礼往,里里外外都要打点,你看……”
我在集市混了几天,早知道所谓“没有免费的宴席”,当下点头道:“你帮我,我谢你是应该的,只是眼下没有钱……”
黑嫂呵呵一笑:“那倒也不急,你进了府中拿了月例,给我就好了……”想了想又道:“毕竟是个大户人家,你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最开始的三个月……半年的月例你看怎么样?唉,我这能搭上门路,年节也要孝敬人家,花费可不少。”
王大麻子回头扫了一眼,脸上带着震惊,还有几分眼热,我却不太在意黑嫂有多苛刻,回答道:“半年就半年,只是我如果见不到你的面,要如何给你?”
黑嫂道:“那你到不用担心了,我自有门路,只是你不能翻脸不认!”
“那是自然!”
走行了大概大半个时辰,马车进了城。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两边酒肆茶楼,布幌迎风招展。主道分出的巷子里,小商小贩正招揽生意,人群熙熙攘攘。连年风调雨顺,才有国泰民安,商卖繁荣。
招工的东家住在城西,那宅邸占地甚广,黑嫂指着外面的红墙青瓦:“这边便是郭府的院墙,沿着院墙走,走到正门也要花上半盏茶的时间,里面更是大的不得了,我看皇帝哟未必住得这样好!”
大门三丈高,上面两个黄澄澄的虎咬门扣,足有脸盆大小,门口两个汉白玉刻的狮子,用金镶了爪和牙,甚是威风,且可见此户人家财大气粗,且愿意外露。
黑嫂跳下马车,吩咐我先等一会儿,自己从侧门进了门房。王大麻子感叹了一会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财主之外有财主,转头对我说:“黑嫂,嘿嘿……不虚了她这个名儿,真够黑的,半年的工钱,嘿嘿,狮子大张嘴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毕竟这是两厢情愿的买卖,怨不得人去。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黑嫂从侧门转出来,喊我下了马车,又对王大麻子招呼道:“今天用了大财主的马车,真是我的福气,改天来我家,我做上几个好菜,你与大黑好好喝一杯。”王大麻子哈哈一笑催马走了,我随着黑嫂从侧门进了院子,穿过天井拐了几个弯儿,过了一片花园,到了间耳房,已经有几个人等着,其中几个年轻姑娘,大家都怯怯地低着头,还有几个中年妇女,见了黑嫂便与她寒暄起来,看样子都是旧识了。不一会儿两个中年妇女走进门来,走在前面的面孔微黑,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后面跟着的那个瘦骨伶仃,拿着张帕子半掩着口,衣服料子却是极好的。
这两人一进得门来,黑嫂几个就连忙迎了上去,一口一个“孙姑姑”叫得亲热,旁边用帕子掩嘴的妇女则被称为“表小姐”,那表小姐面对几个聒噪妇女,眼中流露几分不屑与厌恶,扭身躲到孙姑姑后面,孙姑姑与黑嫂几人寒暄几句,便道:“姑娘们都带过来看看吧,报个名儿和年纪,也好叫我们认识认识。”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闯进来:“孙姑姑,老爷说让您等等,他一会儿过来亲自挑!”
孙姑姑一皱眉:“”谁又报了老爷知了?整日搀和这事儿还能好了么?
那小厮一吐舌:“我哪知道,许是看了进进出出的人挺多猜到了!您且等吧,我得回报了!”
说完蹬蹬跑走了。
那孙姑姑叹了口气:“大家都先找地儿坐着等吧,我们老爷要亲自来看。”
表小姐凑到孙姑姑旁边:“我就说挑个表哥不在家的日子,他要是在家,就不是挑下人,变成给他自己挑小妾了……你看前几个月他挑的那粉铃儿,干啥啥不行,走起路来扭腰甩屁股的,没几天就添了房,本来个使唤丫头摇身一变就是女主人了!”
孙姑姑不好编排东家的不是,含糊道:“七少奶奶与老爷脾性相投,那也不是坏事……”
表小姐听闻此言,急得一甩帕子:“你看她那个骚贱样儿,明摆着是勾引我表哥!”
这掩嘴的帕子一拿开,一口龅牙便直挺挺地支出来,在一张脸上过于喧宾夺主,以至于其他部分即是长得再美也让人无暇顾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口牙上。表小姐似乎也以这口龅牙为嫌恶,又慌忙将那帕子遮了回去。
孙姑姑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表小姐不可妄言,今日且等等老爷,其他事我们日后从长计议……”
表小姐道:“从长计议,你就知道从长计议,说死了也不肯得罪我表哥的!姑妈去世的时候可说了,今后表哥的半个家都由我来照管,表哥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谙世事,最怕被坏女人骗了去,你们这一个个的浑水摸鱼,我可不能含糊。”
看样子这表小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孙姑姑连连点头道:“所以今日特地请了表小姐您来掌掌眼,不是正经踏实的人,立刻撵出门去!”
那表小姐却也知道见好就收,大概也不敢得罪这位孙姑姑:“浑水摸鱼的说的却也不是孙姑姑您,你在家里十几年,府上可有哪个人信不过姑姑的?想当年我姑丈愿意花大钱打点官府,救你的独子,也是因为你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我只担心表哥家大业大,被别有用心的人骗了去……”
孙姑姑却似乎不愿意听她谈及此事,截断她话头道:“不知老爷过来没过来,我出去看看。”
等她一出得门去,那表小姐冷哼一声:“叫你一声姑姑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整天苍蝇一样的就知道围着我表哥转,也不看看自己人老珠黄的样子……夜里不点灯便看不见,哪个男人会看上你!”
突然转头望向窗外,怨妇一样幽叹道:“可惜他一生风流,唯独不解你的风情……”
如我般愚钝也看出来,这位表小姐大概是爱慕着他的表哥,只是表哥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却没轮到她,所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等得红颜老去哀叹命运无常。
表小姐大概也等得无聊,把屋子里的年轻姑娘一个个看过去,其中有个细皮嫩肉的,虽算不上美貌,倒也有两分姿色了。
表小姐玉指一伸:“你多大年纪了?”
“回表小姐,今年十八了。”
“十八还不嫁人?”
姑娘脸一红:“回表小姐,本来许了人家,今年春天害了肺病没了……”
“是不是被你克死的呀?”
那姑娘被她一说,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扭头跑出了门去。
表小姐道:“死了男人便惦记上我表哥,这种人也见多了!”又拿着帕子甩了甩:“不要传给我肺痨才好!”
不一会儿,孙姑姑带着郭老爷来了,我未见之时,便幻想这位郭老爷大概是个相貌俊美的书生,得祖上庇佑,家财万贯,又有些纨绔的积习,难改风流,所以才让这位表小姐相思入骨,视美貌女子为眼中钉。
可一见之下却大跌眼镜,这位老爷一张鲶鱼脸上一张鲶鱼唇,豆样的眼睛突将出来,五短身材,长与宽却是差不多的。
那老爷将屋子里几个人从头到脚用那豆样的眼睛扫了一遍,我如同被个鲶鱼精从头到脚舔了一遍一样,一阵恶寒难忍。突然他跳起来骂道:“招工!招工!天天就知道招工!有什么活儿要干?府里养了这么多,都是吃闲饭的!败我的家业,想让我当不孝子吗?”
表小姐一脸开心:“正是,正是,表哥说得正是!”
孙姑姑一脸无奈,将众人推出门外:“今日就算了,赶紧都回去吧!”
一行人云里雾里,还没弄明白状况已经被带到大门外了,一个矮胖的妇女叹口气:“赶上倒霉,今儿又白跑一趟!”带着她的两个姑娘走了,另一个看样子也是介绍帮工的妇女气到:“带来的姑娘就这么被气走了一个,一会儿还要往宰相府送人呢,这人都不够了可怎么办!”
转过头看了我两眼,向黑嫂道:“不如叫你这姑娘和我去凑个数”
黑嫂笑道:“那敢情好,我也是瞧她可怜,想帮她找份儿工,许观音愿意帮忙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帮忙可算不上,事儿成了你收她的钱可得分我一半儿!”
黑嫂笑容一滞:“我这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得嘱咐她几句!”
将我拉到几步远外:““半年的工钱就算了,只头一个月的便成,不过日后你得记着我这恩情,过年过节记得来看看我!”
“许大姐,你能不能也带上我?咱这小户人家,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么一次机会看看宰相府的样子了!”
许观音瞟了她一眼:“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放心不下,带你去就带你去,不过咱把话说前面,相府和这 可不一样,这宅里,说白了住的就是有钱的草包,相府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说话行动,须得小心!”
“那是一定!”黑嫂喜滋滋地挎起许观音的胳膊,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