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那只拿过笔拿过刀剑的手拾起片石,一点点在黑鲩石上打磨,船上昏暗的油灯打在徐林潇笔挺的侧脸上,一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胸前,可徐大人置若罔闻,眼里心里仿佛只有手上的那一方鱼石,沉在灯影下的大半张脸专注无比。
可徐大人只懂得哪里下手能瞬间将人制服,快准狠的方法根本不适用于这细致活,以至于最后磨出来的形状有些啼笑皆非,原本水滴的形被徐大人一错手变成了上下两头尖。
徐林潇对这个不尽人意的小东西微微叹了口气,可又没有第二个再让他霍霍,最后,灵机一动,他掏出那次裴怀枝掉落的小铁花,他将石头顶部开了一个洞,把铁花盖在石头上方,细小的铁片牢牢嵌进小洞,紧紧相缠。
可那根红绳断了,徐林潇一时犯了难。
这时,未严实的小窗渗过来一缕夜风,吹的桌上油灯闪烁了一下,徐林潇抬手替它挡住,结果不知是这风余韵过猛,还是徐大人本就是与那风是一伙的,那油灯一下竟灭了。
拯救失败的徐大人认命地起身寻找火折子,今夜徐大人的心神可能都被那块鱼石给耗光了,火折子没寻到,先噼里啪啦撞倒了一堆东西,最后终于在柜子上摸到了。
“啪”一声,室内重新大炽,刺眼的光亮使徐林潇的眼睛侧移了一寸,就见那日他杀人的剑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把剑名为“九州龙剑”,是当年先帝赐予的除五福窥筩外唯二之物,它的外形并不花里胡哨,也不似那镶珠嵌宝的名贵剑,简单的深棕色剑鞘,但剑身却是南天大师耗时近三月用镔铁淬炼而成,据说削铁无声,切玉如泥。
徐林潇弯腰捡起剑,这把“沧海遗珠”的宝剑好不容易出一次鞘却让徐大人三魂出窍,犹如惊弓之鸟,至今都不知如何面对裴怀枝。
他的手不经意间碰到赤金色剑穗,突然神色一动。
只见那重权威的徐大人竟将那剑身唯一代表王权的赤金辑丝剑穗给拆了,他手拙磕绊地解出一根辑丝,替代坏了的红绳穿进铁花中,最后打个结,一个徐大人亲手的小挂坠终于落成。
黑鲩石似乎沾染了人的体温,触感竟然温润起来,徐林潇的心也似乎有一瞬回暖。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出了自己房间,值夜的侍卫见了他纷纷行礼,他一一点头致意。
甲板上夜风寒凉,渐渐又让徐林潇心里一角塌陷下去,感觉空落落的,不知不觉间他又到了裴怀枝的房门前。
半晌,他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前面的门开了,裴怀枝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裴怀枝看着他道:“你又打算站一会儿就走?”
徐林潇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见他这个样子,裴怀枝猛地伸手将他往屋里一拽,迅速关上门,又将他往门上一推,最后欺身压上去,整个过程都异常的顺利,徐林潇几乎顺着她的力道在动。
裴怀枝踮起脚,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徐大人不是最重礼节?半夜鬼鬼祟祟在女子门前徘徊,现在还与我靠的如此近,徐大人想干嘛?”
她的气息落在徐林潇的颈侧,瞬间那一块皮肤就灼热了起来,徐林潇下意识地侧了侧头。
不料这一动作激怒了裴怀枝,她张嘴对着他颈侧的肉咬了上去。
徐林潇眼角狠狠地抽了抽,竭力咬住了牙关,颈部乃是人身的要害,那里的软肉也格外的敏感,然而他却僵直不动良久,忍住身体的本能将自己的命门献了出去。
片刻后,徐林潇将头偏过来,抬起手有一搭没一搭拍了拍裴怀枝的后脑勺,低声道:“消气没?不够再咬一次。”
当嘴里溢满血腥味时,裴怀枝那混沌的神智就涌现一丝清明,嘴里的力道就松了,一听见徐林潇的话,那是彻底清醒了,人都瞬间僵直了,近在咫尺的徐林潇也感觉到了。
“酒醒了?”徐林潇的语气斩钉截铁,当裴怀枝在他耳边吐息时,除了一股热气,还有浓浓的酒气,这姑娘今日吃了酒,估摸还不少,不然也做不出“吃肉喝血”这事。
裴怀枝心慌乱如麻,一松开就见徐林潇侧颈血迹斑斑的一对齿痕,脸色更难看了,她朝那呼了呼气,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晚饭时候与庞大哥他们吃了几杯酒,感觉意犹未尽,回来我又偷偷在房里喝了几杯,就……脑子很迷糊,鬼使神差就……”
“还气吗?”他又问了一次,打断了裴怀枝的话,“不是故意将你支开的,是我那时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不想你有危险,所以别气了好吗?”
裴怀枝震惊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他。
半月前徐林潇徘徊门前的身影她是知道的,今日二人得以说话还要归于她酒壮三分胆,她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一边指责他的犹豫,一边打破自己半月的举棋不定,一股脑地将烦恼发泄,却没想他会主动开口。
徐林潇摊开手掌,一个橙黄色的挂坠躺在他手心,“黑鲩石,作为赔罪礼。”
裴怀枝拿过那块石头,赤金色的辑丝穿过她的指缝,像曲径幽路到了尽头,起落沉浮多日的心突然定下来了,她终于笑了。
赤金色的辑丝把二公子与徐大人两个南辕北辙的形象连在一起了。
辑丝专供大齐皇宫,而赤金色也是王公贵族才能配的色彩,他竟然毫不犹豫当做一根绳子送人了,手握重权的徐大人其实也会为了讨人欢心而犯傻。
裴怀枝轻轻扯了扯辑丝弯弯扭扭的一段,问道:“这绳子该不会是徐大人从哪拆下来的吧?”
徐林潇干咳一声,“没找到合适的,但时间紧迫,就拆了剑穗,你……别嫌弃。”
“我很喜欢。”裴怀枝将它紧紧扣在掌心,顿了一下继续道:“过来,给你把脖子处理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可醉酒的身体晃晃忽忽的,一动就往旁边踉跄了一下。
“慢点。”徐林潇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
他迟疑了一下,弯腰将裴怀枝打横抱起,放在榻上,又给她拉过被子,做完这些,就在徐林潇转身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就在方才,徐林潇抱起裴怀枝时,松木气息紧紧裹住了她,二公子和徐大人的形象在那一刻彻底重叠了。
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是那个如松如玉,温柔内敛,待她情礼兼到的公子。
而裴怀枝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等的不过就是徐林潇主动来找自己,只要他肯迈出一步,让她知道在徐林潇心里她是特殊的,他那独一份的温柔特例都属于自己,那么她就可以下定决心与他共同去面对一切。
宦海风波也好,尔虞我诈也罢。
不管他是心怀天下的二公子,还是脚踏白骨的徐大人。
酒水虽然让裴怀枝头晕目眩,但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立马问道:“你去哪?我还没给你清理伤口。”
徐林潇扫了一眼衣袖,随后看着她道:“去给你倒杯水。”
裴怀枝这才放开了手。
喝完水,裴怀枝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酒劲后知后觉涌了起来,她却执拗的要起身,结果一动就被徐林潇给按回去了。
“别动。”徐林潇放下杯子,对她道:“小狗牙口怪锋利的。”
裴怀枝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
徐林潇从没见过裴怀枝如此呆愣的表情,没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陌生的触感瞬间就换回了徐大人的心神,立刻不动声色地缩回来,“不是大问题,不处理明天也要结痂了。困就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裴怀枝本就沉重的眼皮彻底落了下去,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潜意识里裴怀枝的身心都特别放松,是这趟出海最安心的一觉。
当然,要是第二天她出房门,没听见大家问“徐大人脖子怎么了?”就更好了。
早饭时,庞大龙觑了一眼裴怀枝的脸色,说道:“都说了一醉解千愁吧!你看喝了酒今天整个人都神气多了。”
裴怀枝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含糊道:“酒确实很管用。”
“哎,徐大人!”庞大龙对着裴怀枝后面喊道:“您脖子怎么回事啊?”
徐林潇脖子上缠了一块纱布,他走过来看了一眼低头的裴怀枝,忽然道:“被一只小猫偷袭给挠了。”
“啊?”庞大龙疑惑道:“谁把猫带船上了?”
此时裴怀枝的头更低了,仿佛能把地上盯出个洞让她钻进去似的。
徐林潇心情愉悦地逗了一下猫,又不敢把猫惹急了,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没几天就要上岸了,大家做好准备。”
庞大龙的注意力瞬间就转移了,没在纠结什么猫了,漂泊三载,终于得以归故里。
时光仿佛缩地成寸,三年前离开场景与三年后归来重合,只江岸的车水马龙与江上散开的船舰露出些时过境迁的味道。
江面长龙驶来的时候,岸边盼亲人重逢的百姓,个个举踵思望。
船停靠在岸边,裴怀枝便看见熟悉的身影与车架,她转头对徐林潇道:“二公子,家里人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还没等裴怀枝移动步伐,绿茵就跑上船一把抱住她,边喘气边哽咽,“小姐您不声不响消失一个多月,可吓死奴婢了,以后您去哪都将奴婢捎上吧,跟着您风雨交加,也好过一个人担惊受怕。”
裴怀枝被她扑的踉跄,一只大手突然落在她后肩稳住了她的身形,她一站稳就迅速撤离了,裴怀枝拍了拍绿茵的背,“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这些日子没你在身边伺候,确实不习惯,以后去哪都带你。”
说着,她偏过头对着徐林潇弯了弯眉眼,笑道:“但是与二公子独处的时候你就不必在了。”
绿茵:“这个我知道小姐。”
徐林潇慌乱地移开眼神,这主仆俩出口的话,硬是让他听出一身三伏天裹厚襦的燥热。
可十一月的江风还是挟着冷气的,一位目秀眉清,周身散发着和煦温润气息的公子走上船,他将手里拿着的素锦月白披风抖开,披在了裴怀枝身上,“江风大,留心着凉,快回去吧,祖母在家等你。”
裴怀枝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疑惑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那人还没说话,绿茵就道:“您消失太久,奴婢不敢对老太太说实话,只能找大少爷帮忙遮掩,前几日苏家商船回来后,大少爷日日派人盯着码头,今日也是大少爷传信说大船归来,奴婢这才出来等待。”
“多谢表哥,”裴怀枝说道:“我这就回去见外祖母。”
裴怀枝往前一动,披风的一角被风鼓动到徐林潇手边,他扫了一眼边上的男子,方才的燥热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大人不禁觉得江风确实很冷,可裴怀枝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嘴里无声念了两个字,徐大人像一株倒架的秧苗,腰杆一下直挺起来。
待裴怀枝走后,苏子言上前恭敬行礼道:“您就是那位徐大人吧,小妹顽劣,叨扰了您,小人在这替她赔礼道歉,还请……”
徐林潇出口打断道:“不用你替,我和她之间的事无需旁人插手。”
他顶着苏子言惊讶的视线继续道:“多谢苏公子帮忙找来商船,我会向圣上说明始末,苏家这次功不可没。”
商人敏锐的鼻子立马就嗅到了“腥气”,苏子言的脸上转眼就堆满了笑意,“徐大人劳苦功高,苏家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徐林潇没理会他话里的趋迎,这时正好有手下来找,他便大步离开了。
三日后,皇上派的枢密使与新的扬州刺史一起到达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