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气候宜人,即使这个时节,秋风拂面也不觉得寒凉,反而有种和煦清新的感觉。
入了城,秦淮河边悠悠的曲乐缓缓流淌,岸边的画舫热闹非常,置身其中,只剩岁月静好,徐林潇此前到过大齐其他八州,静谧如画的扬州却是第一次步入,他不禁想道:原来这就是她生活长大的地方,与她本人一样地恣意动人。
徐林潇将裴怀枝的马车送到苏家门前后,立刻调转马头离开了,连招呼都没与她打。
徐林潇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他行事果决,下定决心的事便会躬体力行,对别人要求严,对自己更加苛刻。
然而阳光下,少女语笑嫣然的一声二公子,让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荡起了涟漪,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慌乱,闲庭信步的徐大人开始踌躇不前,这种不受控制的陌生情绪让他本能的想逃避。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于是乎远离她,甚至不留一丝一毫给对方接近的机会,干净利落地断开联系。
裴怀枝走下马车,前方只徒留二公子的背影,连背景也只一瞬便消失在转角。
“表小姐来了!”门房看见裴怀枝的马车连忙出来相迎。
裴怀枝快速眨掉眼角的落寞,将惆怅挤在心里的一角,开开心心地去拜见外祖母。
她阻止了前去通报的下人,悄无声息地给外祖母一个惊喜。
穿过熟悉的院子,进门便听见里间传来的交谈声。
“也不知那孩子在京中如何,无拘无束惯了,京城规矩多,也不知她能不能适应?”
“表小姐机灵着呢!别看她平时上蹿下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大事面前从不含糊。”
“那孩子确实聪明,少了她在耳边咋乎,这些日子还怪想念的。”
听到这儿,裴怀枝穿过隔扇走进里屋,“我也想外祖母想的紧!”
床上的老人听见声音,一时难以置信,“哎哟!天爷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裴怀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抱了一下床上的老人,“您摸摸看,是活蹦乱跳的阿枝!”
苏外祖母怜爱地摸了摸裴怀枝的面颊,“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在京城生活的不好?”
裴怀枝一把抱住外祖母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胸前,“我在京中一切安好,您不用担心,就是阿枝想您了!”
一句话把老人家哄的喜笑颜开。
旁边的桂嬷嬷趁机接道:“刚太夫人还念叨表小姐呢!现在就得偿所愿了!”
裴怀枝微微抬起头,笑道:“您还念叨我爱上蹿下跳呢!”
登时室内笑语连连,先前的怅然因裴怀枝的到来一扫而空。
裴怀枝将路上带回来的老人家,也就是余家阿奶的情况说给了苏外祖母听,将其安置在了苏家别院,之后的日子裴怀枝一面陪着外祖母,一边差人去打听二公子的落脚地。
当她探听到徐林潇在哪家客栈后,独自出门去到一个地方。
秦淮河边的画舫笙歌繁华,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里江水横流,民生哀怨,悠扬的曲调一起,那曾有过的苦难好似都不复存在。
裴怀枝轻车熟路地找到最大的画舫,上了二楼的雅间,掀开幔纱,叫道:“彩瑛姐姐!”
这个画舫是扬州当地有名且最大的一个,称作江南玉雀,画舫背后的主人正是苏家,此间的女子也都是苏家请来的伶人,彩瑛就是其中一个。
里面一个女子端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把琵琶,指尖拨动了两下弦,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眼底诧异一闪而过,“终是觉扬州好,别了京城,回来了啊!”
彩瑛的声音带着她独有唱小曲儿的调子,一句话好像哼出了婉转嗔怪。
“京城没有彩瑛姐姐的歌声,琵琶声,当然没有扬州好。”裴怀枝走到对方旁边坐下。
彩瑛的长相周正,眉宇间还带有一股英气,气质与她的职业一点都不符,因此她也特立独行,表演时穿着打扮的英姿飒爽,看惯了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慢慢地还真让她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她在扬州名声大噪。
当然了,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曲儿,还是琵琶,听之都能让人流连忘返。
彩瑛放下琵琶给她倒了盏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回扬州肯定是有事,来我这儿也定有事相求,说吧!”
喝了茶,犹豫片刻,裴怀枝这才悠悠开口,“有点事想请教姐姐。”
“哟!男人的事吧!”彩瑛肯定道,眼前的姑娘机灵伶俐,有主意的很,唯一缺的大概就是情爱,此前请教自己最多的也是怎么抓住男人的眼。
裴怀枝再怎么胆大主动,也终究是个不谙情事的小姑娘,听见这话的瞬间就娇羞地别开眼,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有位公子,就是他以前虽然与我话不多,但也以礼相待,可最近对我冷漠极了,这是为什么呢?”
彩瑛在她脸上扫视一圈,斩钉截铁道:“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裴怀枝一脸莫名其妙,“啊?”顿了一下,弱弱地问道:“投怀送抱算吗?”
“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彩瑛道:“男人一般都在意皮相,面对美人投怀送抱,却对美人无动于衷,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他讨厌这人,其次就是他怕这人,你看你是哪种。”
裴怀枝:“我不觉得二公子讨厌我,可二公子怎么会怕我呢?”
彩瑛一哂:“谁讨厌谁会直接说出来啊?怕更是难说清了,比如怕你别有用心,怕你蛇蝎毒肠”身子微微前倾朝裴怀枝吹了口气,“更怕被你迷住了心。”
裴怀枝一愣,耳边的风似乎吹走了疑云,露现新鲜出炉的“真相”。
这当,外边也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帷幔,露出甲板上站着的一位公子,他不知驻足了多久,连衣裳上都沾染了水波的潮气,浸的他身心都湿漉漉的。
彩瑛脸一撂,“这位公子身姿卓越,怎么还爱听女子心事的墙角?”
裴怀枝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轻声道:“可我不希望二公子怕我,疏远我,这样我还怎么在扬州护住二公子?”
裴怀枝那轻如雪落的声音在彩瑛的大声喝问下微弱地不值一提,可习武之人超凡的耳力却听了个切切实实。
徐林潇心头一紧,看了眼女子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步入里间。
徐林潇:“在下无意冒犯,来此处找姑娘是为了打听一人,姑娘可知扬州府算学先生许真的去向?”
裴怀枝呆住了,谁也没料到刚才话里疏远她的那人,此刻就出现了。
彩瑛:“公子怕是找错人了,奴家只是个唱曲的,许先生学识渊博,能力出众,怎会与一个戏子有瓜葛?”
没等徐林潇开口,裴怀枝就反问道:“姐姐之前不是说要离开玉雀与许郎共修良缘吗?这么快就劳燕分飞了?”
“你……”彩瑛话音一顿,咂摸出点意味深长来。
裴怀枝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彩瑛可不认为她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拆自己的台,“你们认识?我猜这位便是你投怀送抱没成功的人吧?”
裴怀枝沉静地闭了嘴。
徐林潇没理会彩瑛话里的揶揄,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这个应该是姑娘的东西。”
彩瑛接过,拆开里面仅有薄薄一纸,却让彩瑛似承千斤重,压的她透不过气来。
宣纸上赫然是一方求婚书:有女唤彩瑛,吾心悦之,至今日,三载有余,吾终大成,敢付诸行动,提笔求娶。此一生,吾虽熟读经书,实不过空有文墨,不愿居庙堂之高,旨在算学,为一平庸之人,得卿不弃,相知相伴,生,今世吾当白头不相离,死,卿亦深刻吾灵魄,不负相忘。神明有灵,若吾有负此言,火海炼狱甘愿受之。翘首以待,卿见字三思而复。许真亲笔。
徐林潇适时开口道:“这是没来得及送出的一纸求婚书,姑娘现在应该不会怀疑许先生的真心了吧,他的心中只有姑娘,现在却下落不明,姑娘难道就不想找到他,让你们之间有个结果?”
彩瑛是孤儿,自幼被一个从秦淮河边退下来的大娘收养,学了一身技艺,大娘去世后她便开始卖艺,后面被苏家画舫招纳,这么多年人情冷暖,世道多艰,她都体验过,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大概就是见到她傻笑,连说话都结巴的书生,书生没有考取功名的报复,他认为职不分贵贱,做好一个算学先生未尝不是一份功绩,见惯达官贵人的利欲熏心,这样淳朴安然的心恰好打动了彩瑛,后来书生更是把他所有的好都给了彩瑛。
那个方才淡然置之的女子此时红了眼,缓缓道:“那日我跟他提了我想离开画舫,去过寻常日子,他说要我等他,后来却没了他的音信,我以为他和那些薄情之人一样,只是嘴上说说,真正做决定时又退缩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怪他,却没想到他是真要娶我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徐林潇道:“在此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彩瑛:“灾祸刚过去那会,今年见多了生离死别,我便不想有遗憾,就同他述说了心意。”彩瑛猛然抬头看向徐林潇:“许郎是不是出事了?他连求婚书都没来得及送出,他说过这辈子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我的。”
裴怀枝上前抱住了彩瑛,扬州灾祸过去那是八月初的事了,一个人失踪这么久,其间多少叵测不必言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徐林潇没有说话,他不是神明,没有预判生死的能力。
有些人就如野草,狂妄的生命力是如何摧残都能努力生长,彩瑛便是其中一株,她缓过神,平静道:“他为扬州算学先生,扬州往来的钱财交易,以及百姓的粮食产量,税收,货物流通的价格他都要记录在案,他那段时间跟我说扬州银钱,粮食的实际数目与他记录的有出入,他要查清楚,那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一直都很忙碌。”
徐林潇:“在下去往他住的地方,他的家被人翻过,唯有这封信被藏在隐蔽角落,仔细寻了三次方寻到,他应该是发现了扬州城掩埋的秘密,被人察觉带走了,他手里应该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未必到了最坏的地步。”
彩瑛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底层人,挡了大人物的道,便是犯下弥天大错,所以我更爱在水上飘荡,无根无依,北可上容河,南可去溧河……”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表情严肃起来,“我想起许郎曾说的,他说他要去溧河,他说刺史总爱往那跑,他要去那找董末。”
“溧河”徐林潇轻声嘀咕一句,接着正色道:“多谢姑娘告知,许先生的下落在下一定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