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
身后侍卫的声音响起,裴怀枝才从她那贫瘠的身份网中找到对号入座的人—这不就是那日和二公子一起狩猎之人。
裴怀枝微微欠身,说道:“民女见过江大人。”
江暮安拱手一礼,视线掠过尚书台的大门,“裴小姐可是为了寻林潇而来?”
裴怀枝颔首:“江大人知道二公子人在何处?”
半个时辰不到再一次踏入望华楼,店伙计欢喜上前,一看是个熟悉的,还没等他变脸,后面又走进来一人,连忙笑出一脸花儿,“二位里边请!”
仿佛画面回播,裴怀枝坐到熟悉的窗边,店伙计上前一步,只不过这次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断,“来一壶茶就好。”
店伙计打量了一眼江暮安,恭敬一俯身,“二位贵人稍等。”
绿茵的白眼都快翻到脑后了,哼,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了。
在场的暗潮涌动都落入了江大人眼中:“望华楼的掌柜是宫里舒贵妃的哥哥,此间的下人多少有点心高气傲,听说掌柜还整了一套奖励机制,除了工钱,还可根据客人的消费获得额外钱财,养的势利了一些。”
裴怀枝淡淡一笑,问道:“江大人与我说这些做甚?”
“那店小二不是怠慢了裴小姐吗?”江暮安道:“其实裴小姐表明身份,他们也就客客气气了。”
裴怀枝一愣,对上江暮安如包罗万象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漩涡翻滚,让人无处遁形,她眨了眨眼,“多谢江大人提点!”
这当时,店伙计推门而入,摆好茶具,又匆匆离去,接着江暮安看了一眼绿茵,绿茵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谈,立刻识趣地出去守在了门口。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杯盏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沉默良久,对方都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裴怀枝忍不住出声:“江大人不会是真同民女来喝茶的吧?”
江暮安拇指捻了捻杯沿,“裴小姐能说说落槿花的事吗?”
裴怀枝蓦然抬头看着他。
江暮安笑了一下,“林潇什么都没说,但是这花产自江南,京中大部分人都认不出,而裴小姐恰好刚从江南回来,又能让林潇如此维护,江某不想往裴小姐身上想都难。”
是了,大理寺断案无数,掌权者自然目光如炬,怪就怪他偏偏和二公子相熟,裴怀枝的心定了定,缓缓问道:“江大人想知道什么?”
江暮安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裴小姐来京前江南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比如人无缘无故的消失,家里人报官,最终杳无音讯,不了了之,或者类似的情况裴小姐有听说过吗?”
裴怀枝原本无意识垂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还真有一事。
今年江南一带突发洪涝,属扬州灾情最严重,裴怀枝外祖家在扬州当地是有名的富商,家底颇丰,苏府搭棚施粥时,她曾尽过绵薄之力,听到过流民闲谈几句谁谁谁不见了。
浮世三千,这些事裴怀枝都是听过就忘,竟因江暮安的一句话重新记起,那么,那些流民究竟去哪了?
裴怀枝:“民女想请问江大人,落槿花底下究竟有什么,值得江大人将其连根拔起?”
江暮安犹豫了一下,委婉说道:“他们用血浇灌的落槿花,京中最近出现了一些无名尸体,根据调查发现,这些尸体大多不是京城人士,裴小姐对此有何见解?”
“江大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民女的拙见恐难入大人的眼。”裴怀枝继续道:“今年江南最大的事就是灾祸流民,除此外民女没听过其他引人注意的事。”
“流民…”江暮安神色一紧,急切问道:“那流民数量呢?有没有突然变多,或突然减少的情况?”
记忆打开一条口子,疑点便如泉水般涓涓涌来,裴怀枝忆起粥棚前排队的队伍似乎一直都是那么长,差别变化微乎其微,没有变化就是最大的问题。
骤雨不歇,江水横流,沿江两岸的流民日益增长,前来领粥的人为什么丝毫不增加?
裴怀枝脑子里疑点重重,正色道:“流民数量好像一直没怎么变过,其他州县的流民过来,粥棚前领粥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原先只当是刺史分配好的,后来灾情过去才知道扬州粮仓早就空了,流民大多是扬州商户自发性接济的,官府没有参与。”
裴怀枝能想清楚的事,江暮安只会想的比她更多,“这位扬州刺史应该能给我想要的答案,朝廷拨的赈灾粮钱,想必他也一并收入了囊中,看来这趟扬州势在必行啊!”
闻言,裴怀枝皱眉瞧了他一眼,“江大人要下扬州?”
“不是我”江暮安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林潇。”
-裴怀枝心事重重的坐在马车里。
如若真如江暮安猜的那样,扬州刺史贪墨赈灾物资,他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除非他真的豢养了流民,那他留着那些流民想做什么?京城里的尸体真的是那些流民吗?
如果扬州刺史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定会有所警觉,二公子此番下扬州,那就是深入虎穴,万一扬州刺史知道无力回天,最后想要鱼死网破,天高路远,二公子出了事,等她在京中得知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这么一想,马车好像变成了一个冰窖,冻的她遍体生寒。
她家小姐与江大人告辞后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绿茵终于忍不住了,“小姐,江大人跟您说了什么?您怎么不大开心的样子?咱们还去找二公子吗?”
裴怀枝一时有些惶急开口道:“找,我要跟二公子一起去。”
绿茵:“啊?小姐您在说什么?”
裴怀枝不想等在京中坐以待毙,落槿花本就是因她而翻出,扬州也是她熟悉的地方,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她都要陪二公子走一遭,而不是无能为力地等在京中。
她盯着绿茵疑惑的表情,突然想起江暮安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原来他早猜到自己的选择。
再看眼前不开窍的人,裴怀枝露出嫌弃的表情,“当然是二公子去哪我就跟到哪里,没得到他的人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绿茵沉静地闭了嘴,二公子有没有被小姐迷住她不知道,反正她家小姐眼里心里只剩二公子了。
裴怀枝回到裴府时,家仆送来了一封自江南苏家来的书信,信里问候了裴怀枝在京中的近况,末尾还提了一笔外祖母甚是思念阿枝,整日念叨阿枝在京中可好,裴怀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同时忍不住想:“这不是瞌睡来了,正好有人送枕头。”
当天裴府饭桌上,裴怀枝宣布,她要去一趟江南。
裴家父子都震惊了。
裴松很快恢复平静,“去江南干嘛?这不是刚回来吗?”
裴怀枝冷静回道:“表哥今日来信说外祖母近日身体不适,总爱念叨阿枝如何了,我在苏家时只有外祖母最疼我,能有今天也都是外祖母的庇佑,现在外祖母病了,我想去看看,不看一眼心里总难安。”
裴松:“等年后,我们全家一起下江南,我也该去拜见一下母亲,感谢她这么多年对你的照拂。”
裴怀枝震惊一抬头,完了,阿爹来这出,我还怎么跟随二公子,难道要偷跑?
就在裴怀枝愁肠百结时,裴怀裕说道:“年后拜见那是年后的事,中间还有这么长时间,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外祖母现在病了,您扯那么远干嘛!”
裴怀枝感激的看了她大哥一眼,这也是她想说的,但如果从她嘴里出来,就显得她太迫切想去江南,以阿爹的谨慎,一定会察觉自己下江南是顺道,追随二公子才是真。
裴怀裕继续道:“再说了,也就阿枝现在亲事还没定,等她成亲了,以后再回江南恐怕就是外祖母的祭礼了。”
这番煞风景的话使得在场的人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凝重起来,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不是每一次离开都还会有下一次相见,一南一北,各自在一方屋檐下,除了一点斩不断的亲情,生活不会再有交叉。
将军铁铸的心因他儿子的话软了下来,最终答应了裴怀枝去江南,但也给她规定了时间,外祖母身体好转就归,让她务必在裴府乔迁之前赶回。
裴怀枝欣然答应。
连夜收拾行囊,第二日裴怀枝就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裴松问她这么急忙干什么,裴怀枝借口早去早回,早一天出发便可早日见到外祖母,兴许外祖母的身子就早一日好了,女儿一番孝心触动了裴松,最后也依了她。
裴松走后,裴怀裕骑马将裴怀枝送到城门外,临行前翻身下马,上了裴怀枝的马车。
他挥退了绿茵,对裴怀枝道:“虽然是废话,大哥也还是要说,路上注意安全,马车坐乏了可以换马骑一段路,但不可以一路骑马到扬州,特别是人多的地方,老实坐在马车里头,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如若遇到歪心思的人是很危险的。”
“知道了,大哥”裴怀枝辩驳道:“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一直都是坐马车走的,只有到了江南熟悉的地界才改骑马。”
裴怀裕顿了顿,继续道:“大哥知道你想去江南不仅仅是为了去看望外祖母,但大哥也知晓如今阿枝长大了,该做什么事想的可能比我跟阿爹还要周全,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至于是什么事,大哥也不问,我等阿枝亲自告诉我。”
裴怀枝偷偷伸出手拉了一下裴怀裕的衣袖,晃了晃他的手臂,“谢谢大哥!”
裴怀裕的目光落在了衣袖上,这是他妹妹的小动作,以前有事求他,或是做错了事,她都会这样晃他的手臂,“所以到底去江南干嘛?”
裴怀枝:“大哥不是说不问吗?”
裴怀裕抬起手臂,裴怀枝的手滑落下去,“可是我现在想知道了,根据以往经验,你做这个动作一般准没好事。”
裴怀枝眼珠转了一圈,告诉裴怀裕,等她从江南回来,如果东窗事发,还能帮她分担一半阿爹的怒火。
“我告诉大哥就是了”裴怀枝往前凑了凑,“大哥把耳朵伸过来!”
片刻后,裴怀裕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从马车里飘出来,马镫踩了两次才成功上马,他怎么那么想不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裴怀枝的帮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