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茂鸿和乔明娥今天的心情都很好,因为谭岳投资给他们夫妻俩经营的美发店开始装修了。
店址选在客运站附近,人流量挺大的,地皮也没有闹市区的黄金地段那么昂贵,三不知就有人等车等得不耐烦,索性来剃个头。
夫妻俩预测今后的生意会很红火,买了个铜制的财神像回来摆桌上供着,供品是三盘不同品种的时令水果。
冯寂染想吃还不让吃。
买的时候就一个多余的都没有,抠门抠到家了。
晚饭后夫妻俩像打了鸡血以后要冯寂染陪他们出门散步。
冯茂鸿为了拉她出去,话说得难听:“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还不如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把你带到苏州来就是让你长见识的。学习什么时候不能学,非得我们一回来就学?装什么。让你一起去就一起去,翅膀还没硬就不听话了。”
冯寂染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叛逆期,一反常态的,一听到“听话”这样的字眼就无法保持理智了。
在学校时胡思乱想想到的那些不被当作人看的瞬间,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红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冯茂鸿,想生生将他的慈父面孔撕碎。
在单独出来自己开店前,冯茂鸿在谭岳给他联系的工厂当主管,管着三条流水线,算是个小领导,但每天的工作都很繁忙,一回家就澡也不洗地躺床上跟乔明娥抱怨或者斗嘴,吵不过老婆就当着她的面开黄腔,被乔明娥制止也不以为意,说她还不是播的种长出来的苗。
今天他无所事事地在还没竣工的店里当了一天监工,瘾还没过够,又回家找起她的麻烦来。
她从前只觉得,乔明娥无时不在的监视和掌控欲令她窒息,没想到冯茂鸿长期不负责任,偶尔这么自以为是地找这么一回茬,也是这么令人崩溃。
在学校里被刘虹萍温暖的心又冷得像在寒冬腊月里冰封过一般,泯灭了对亲情的期待。
她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不过也没有丧失理智,只是态度坚决拎起她的书包背到肩上,不带丝毫感情地拒绝:“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我要学习。”
冯茂鸿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她竟然会反抗自己的命令,顿时横眉怒目地叫嚷起来:“你上哪去?给我回来!再跟我犟一个试试?都跟谁学的。”
冯寂染本能地升起来一股抗拒,破天荒地跟冯茂鸿撕破了脸:“我就要学。”
没想到从前一直怀疑她没在好好学习的乔明娥今天突然替她拦住了冯茂鸿,劝说道:“孩子爱学习不是好事吗?你跟孩子较什么劲。她不陪你散步,我陪你。你倒是把衣服换好啊,在店里积了一身灰,怎么出去。”
冯寂染趁着夫妻俩说话背着书包出了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是只要离开了压抑的环境,心中郁结的那股上下不得的气就能消解不少,情绪也能稳定下来了。
比起在外面受辱,更让她难受的是来自亲缘的攻击。
他们知道怎样伤害她能让她最痛,还要包装成爱她的模样让她反过来纠结愧疚,对外唯唯诺诺,对她威胁、恐吓、逼迫、欺凌,最后再给她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就能毫无负担地粉饰对她的暴行,装作无辜地样子对旁人说“我也没把她怎么样,她性格太差了,不知道在哪学成这样的”。
在镇上的时候她一度险些误入歧途,成为人们口中的失足少女,偏偏她争气,被捧上神坛成了高洁的圣女,哪怕是被名分架着也不能再做与形象不符的事情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能理解她青春期苦恼的人。
她能拥抱的只有自己。
她也很想拥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被父母呵护着,阳光开朗地长大,做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
可有这种挣了钱连养活她都要看她顺不顺从、能不能带来价值的父母,她能怎么办呢?
她忽然感到无比颓丧。
分明答应过谭恒澈要心无旁骛地和他一决高下的,但她好像还是被原生家庭的矛盾困扰着,没有办法展示出全部的实力。
从他们居住的客房里走出来,她原本是要朝门外走的。
现在正是日暮黄昏,大街上车水马龙,会给她一种在落日下流浪的惆怅感。
她从小就想尝试一次离家出走,但每次脚还没迈出门,就会有给她家送东西的街坊邻居让她把一些腌制的熟食或是自酿的甜酒捎给她父母。
这里不会有她认识的人,也不会有人追出来,她要是想离家出走会走得很顺利。
可是不知怎的,她走的方向就和院门口背道而驰了。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谭恒澈的书房门口。
稀微的灯火朦胧地笼罩着古色古香的木屋,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些。
谭恒澈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背影的轮廓刚好遮住桌上的台灯。
他的坐姿太随性了,一点也没有少年人的阳刚和朝气,只是体型清瘦,轮廓单薄,身高远超同龄人,纯靠原生的脊梁骨撑起了蓬勃的少年感。
这人真是既讨厌又莫名给人一种可靠感。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排斥这里的,毕竟她第一天来苏州就在这个场景里发生了不愉快。
可要是她的潜意识能将她带到这里来,就说明她没有想象中介意过去发生的事情。
她想悄悄走开,转念想到她走开以后也无处可去,还不如在他这里呆一会。
于是没多久,谭恒澈就看着难得蔫头耷脑的冯寂染可怜兮兮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看着她愁容满面的模样,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冯寂染心烦意乱,没有力气把她的遭遇跟谭恒澈解释清楚,说实话她也不认为自己和父母之间的那些纠葛能用三言两语说清道明。
她只是有气无力地小声问:“我能和你一起写作业吗?”
谭恒澈错愕了一瞬,回过神后整个人仍旧有些一反常态的茫然,似乎心里在盘算着别的事情,迟钝而木讷地说:“可以。”
说着,他机械地将自己的辅导资料和文具往左侧拖了一段距离,空出一张课桌大小的位置,又起身拖动自己的椅子腾出一个空位,举重若轻地将旁边放置的空椅搬过来,放在自己的椅子旁边,“坐吧。”
他在思考的事情冯寂染不知道,他可是从她问刘虹萍要走往期成绩单后琢磨到了现在。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胜负欲太重把冯寂染弄哭的。
为他哭得要死要活的女生不计其数。
背着他哭却倔强地不肯吭一声的他可是头一回见。
他是真的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他又想起冯寂染说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翻山越岭来这里有多不容易,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看着冯寂染一言不发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忽然虚握着拳掩着唇咳了一声:“那个……”
冯寂染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抬眼看向他,目光探寻。
“对了,还没欢迎过你来苏州呢,现在欢迎你来到苏州,来到我家。”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说得轻松随意,可眼角眉梢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丝紧张,声线也略微有些颤抖,和他平时在学校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像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带来的不自在。
冯寂染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抽风跟她说这个。
欢迎本就是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形式主义过场,双方客气一下而已,有和没有都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
可谭恒澈却表情凝肃,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不太好客,既然能留在我家,就说明已经是主人了。”
冯寂染听了眉梢倏地扬起:“什么?”
见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谭恒澈用食指抠了抠额头,绞尽脑汁,试图表达自己心中所想的含义:“我是想说,你不要因为寄住在我家就感到拘束。以后你每天晚上都能过来和我一起写作业,还能有点学习氛围。我不会因为在乎输赢就在生活上给你制造困难,我没这么low。你也不要因为我们班是实验班,成绩都比一般同学好,就产生畏难情绪。只要是认真对待了,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宽心。”
冯寂染定定看了他半晌,扑哧一笑:“搞什么,这么安慰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了。”
这下轮到谭恒澈疑惑了。
她不怕输干嘛在看到那些成绩单后哭鼻子?
冯寂染叹了口气:“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谭恒澈略沉吟,应了声“好”。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不得一个女孩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