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寂染总觉得谭恒澈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都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漫不经心听之任之,什么安排落在他身上他都不拒绝。
可这次谭恒澈却难得的在她面前展示了他身为谭家人的主权。
他在谭家的家宴上亲自给冯茂鸿和乔明娥安排了席位,谭老爷子顺势夸奖了他的懂事。
在座的人再对着冯茂鸿和乔明娥时明显客气了许多。
还有谭岳曾经说过的要出资给夫妻俩开店的事,本来只是画的饼,也借机主动重提,提上了日程。
最终桩桩件件都被谭老爷子拎出来当做了教育子孙知恩图报的典型。
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的人,总是会比普通人活得通透清醒,气场也会比从前没经历过生死关头时强千百倍,眼神犀利矍铄。
夫妻俩受宠若惊,又要千恩万谢,被谭老爷子制止了。
“茂鸿,明娥,你们两个出门在外也不容易。手艺人凭自己本事赚的钱,不论是多是少,都用的踏实安心。我叫老大别替你们出染染的学费,就是希望你们能把心放宽一点,不要让孩子在这里过得也不自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年少的雄心壮志,不要总教她做讨好人的事,养成了习惯,今后在人前免不了自卑。”
老人说着看向在席上吃得正香的冯寂染,看着她啃完了一只鸡腿又悄悄去夹盘里的红烧狮子头,被她怯生生的举动弄得忍俊不禁。
冯寂染结结实实饿了一上午了。
他们大人走过场走得客套繁琐,都是千篇一律的车轱辘话,却好像怎么也讲不完,好不容易开了席,定睛一看,满桌都是为了迎合谭老爷子的肠胃做的全素宴,看了一点食欲也没有。
谭老爷子见她茶饭不思,吩咐厨房又做了些许荤菜,把她和谭家几个小辈安排在小孩儿这桌。
这桌后来加的菜半个小时之后才被端上来,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却碍于礼貌矜持了许久。
他们谭家的小辈吃饭一点也不积极,她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顾忌着形象和颜面,放不开。
到头来还是谭恒澈用公筷给她夹了只鸡腿她才大着胆子开饭。
饥肠辘辘之下,她终究是忍不住张开了饕餮大口,但心理上仍然有摆脱不了的负担,束手束脚。
她刚把狮子头夹到碗里就撞上了谭老爷子的目光,可听谭老爷子的话音又是不介意她如此放肆的,她一时间陷入了不知吃还是不吃的迷茫。
别人家的饭菜,吃起来就是不香。
谭老爷子收回目光,开始往昔峥嵘岁月,表面是说给冯茂鸿和乔明娥夫妇听的,实际上是说给在场的所有子孙后辈听的。
“想当初我建第一家纺织厂的时候,连本钱都是东拼西凑的。借钱的时候也是遇到了重重阻碍,人人都觉得我干这个没前途,笑我一个大男人抢女人的活有没有点出息。我问他,什么是男人的活,什么是女人的活?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不用拘泥于世俗的看法,凡夫俗子就只有他们眼皮子底下那点浅显的陋见。”
成王败寇,成功人士说什么都叫经验之谈。
冯寂染听了老爷子说的话深以为然。
她听得正入神,谭恒澈忽然笑了一声,在她耳畔悄悄拆台:“就这套话,他老人家讲了八百遍了,我听到开头就知道结尾。他就是想提醒我们所有人,他是开山祖师爷,我们今天得到的一切都得益于他当年的艰苦奋斗。要吃水不忘挖井人,将来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你以为他现在强调知恩图报,是真的感谢你们家?是在点我们这些小辈呢。他老人家的掌控欲,驴见了都得跑。”
谭恒澈人是挺帅的,就是长了张说话不中听的嘴。
这些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狼心狗肺。
冯寂染忍不住说:“你要是能取得你爷爷这样的卓越成就,你也会讲八百遍。等你有本事自立门户再来说这些,你现在吃的不还是家里的饭?又不是你自己亲手挣的。”
谭恒澈中二病发作,信誓旦旦地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取得比他更厉害的成就,而且不在任何人面前吹嘘自己,在巅峰潇洒退场,深藏功与名。”
冯寂染觉得他年少轻狂,却也不打击他的热情。
毕竟他今天鼓励了她,她领他的情。
院子里和席上都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散席后谭恒澈把她领到了琴房。
谭恒澈选琴房是有讲究的,琴房的墙板是特制的,隔音效果好。
书房固然偏僻,无人涉足,不会被打扰,但他知道冯寂染在他的书房受过委屈,对他的书房有阴影,琴房更适合他们畅所欲言。
谭恒澈掏心掏肺地对她说:“叫你帮我说话,不是拿你当枪使,是我爷爷这人双标,对女孩子会比对男孩子温柔很多,你爷爷又曾救过他的命,他不会对你说重话的。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他心目中的继承人,他对我的要求可能连他自己都做不到,我只是不想被塑造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罢了。”
他这么一说,冯寂染好像明白他们爷孙俩为什么会不和了。
谭老爷子希望他继承家业,他则希望自己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
但两人的初衷都不难理解。
冯寂染没有回话,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外人,不配对他人的家务事置评,更何况谭老爷子是她的长辈。
谭恒澈见她不吭声,回想起自己说的话,也后悔自己什么都对她说了,顿时深吸了一口气,岔开话题:“那我现在去拿磁带给你补习?”
冯寂染不明就里:“嗯?”
谭恒澈提醒道:“上次说了教你口语。”
冯寂染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开玩笑的,我都没当真。”
“怎么会是开玩笑呢?”谭恒澈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的话一向算数。等着,我马上回来。”
“哎——”冯寂染想叫住他,谭恒澈已经风风火火地跑没影了。
看起来比她这个受益者还着急。
有这样的执行力,他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冯寂染被他独自一人留在琴房里,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琴房。
琴房的装潢和苏式园林的国风迥乎不同,纯白极简的风格,触目所及都是圣洁的雪白。
复古的欧式拱形窗镶了黑色的金属框线,窗外的阳光落在清一色的白墙上,被框线的投影切割成了形状规则的光斑。
窗边瓷白的花瓶里插着洁白的碎花,清新的叶片也似被裁剪得零零碎碎,青翠欲滴的绿意在阳光的照射下鲜艳得醒目。
一架黑中泛着浅浅红棕色的三角钢琴摆在琴房的正中央。琴身镜子般反射出室内的光景和窗外繁茂的枝桠。
一只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飞过,影子透过镜面飞快掠过,挥舞翅膀的声音却短促地从身后的不远处传来。
冯寂染凝视着钢琴上“STEINWAY Σ SONS”的字符,光是看着就觉得价值不菲。
这架钢琴漂亮得长在她的审美上,黑白的琴键纤尘不染,钢琴的背部像是被撬开前盖的汽车引擎,发音的机械金属裸露在外,焕发着金碧辉煌的光泽。钢琴顶上还放着一本青年杂志。
冯寂染没看过这些在报亭书店里铺货铺得最多的杂志,因为这些杂志总是被塑料封皮包装得好好的,不能拆开免费翻阅,他们学校也没有图书室。
她每月多买一本杂志,一年后家里就会多一沓废纸,卖给收破烂的还不如矿泉水瓶值钱。卖掉她小学使用过的教材时乔明娥就抱怨过。
乔明娥总是能从她房间里搜出很多“垃圾”,不问她到底要不要就擅自处理掉。
她无形中继承了这些陋习。
尽管她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也阻止不了某些时候自己下意识的反应。
所以她会未经允许踏进谭恒澈的书房,自以为好心地修复他的作品。
过了最初那段情绪化的时期,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在他眼里有多冒昧。
其实谭恒澈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恶劣。
他们初遇时闹的不愉快,她也有责任。
有了之前发生在书房里的教训,冯寂染没有去触碰琴房里的任何东西,连谭恒澈的琴凳她也没有坐。
等待谭恒澈的过程中,冯寂染什么也没有干,目光悠远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差不多十分钟过后,谭恒澈抱着一大堆教学用具出现,见她面前的桌上空无一物,便顺势将手上的东西哗啦啦一下全部堆放在了这张桌上。
一副音标卡片七零八落地铺散了一桌,还有两张掉在了木质地板上。
冯寂染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卡片放回桌上,瞥见了旁边叠放的《新概念英语》。
书脊上标注了是第三册。旁边还有只有它一半大小的解析辅导材料。
《新概念英语》在镇上的新华书店里有售卖,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配套的解析。
估计大城市才会有供货商提供货源。
书和卡片都是纸质的,谭恒澈还拿来了他的复读机和课文磁带。
这台复读机冯寂染也见过,就是到他家的第二天在餐厅里见他用过的那台。
可以看出,尽管他使用得十分爱惜,复读机表面还是有很多浅浅的划痕和指纹印,如果不是用了有些年头,就是他使用的频率实在太高了。
复读机播放的音质几乎是无损的,恰到好处的还原了纯正的口音,腔调圆滑,是真人录制的,没有机械声那么僵硬。
谭恒澈播放了一段磁带以后,给她示范了一遍如何跟读。
他念得字正腔圆,低沉醇厚的嗓音念起英文来意外好听。
冯寂染的心怦然动了一下。
接着,谭恒澈又拿出音标卡,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她读,根据她发音的正确与否来纠正。
冯寂染在贵州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音标,但她到了苏州发现,音标跟拼音一样,几乎是人人都会。
她忽然就觉得她以前的遥遥领先不过是假象,入乡随俗一对比,她过去落后了好多。
她大概是有语言天赋的,学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让谭恒澈有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危机感。
谭恒澈打量了面前的冯寂染一眼,“你”了一声,欲言又止。
冯寂染疑惑地抬眼望向他,不解地和他对视。
谭恒澈的心跳蓦然空了半拍,随后心猿意马地问她:“你第一次月考能考到什么样的成绩?”
冯寂染看出他是来刺探敌情的,学着他往日顽劣不堪的样子以牙还牙。
“满分。”
谭恒澈闻言倏地睁大漆黑深沉的眼睛,冯寂染却话锋一转,接着说出刚才没说完的话:“应该不大可能。”
谭恒澈回味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她戏耍了,没脾气地笑了一声:“玩我呢?”
冯寂染这次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兴师问罪产生胆怯或是羞愧,坦坦荡荡地问道:“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没怎么,我也是百姓啊。”谭恒澈笑笑,“不是我打击你,你就算考得过我也考不过曾瑞祺,人家已经把高中的内容都学完了,正冲刺清华的少年班呢。”
“所以?就因为他看起来无法超越,我就不进步了吗?”冯寂染仰起头,踢着腿,举起双手,“你不知道现在我的前方终于有参照物了,我有多么的高兴和兴奋。在此之前我永远是第一,无敌带来的不是寂寞,而是眼前无人的惶恐。我不知道我究竟要跑到哪个地方才能停下来喘口气,不知道我喘口气的工夫有没有人超过我,我必须得无休无止地奔跑,仿佛没有尽头一样。现在这样,我挺知足的。”
谭恒澈长叹一口气,一副惆怅的样子:“再不济你好歹还有爱你的父母,他们会是你永远的后盾,而我只能遵从我父母的想法,与我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
冯寂染沉吟片刻,对他说出真心话:“那是你不知道,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永远都不变成他们那样懦弱得连自私都不敢说出口的大人。”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没有一个甘愿臣服于绝对的掌控之下,心比天高,梦比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