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园子里的枫叶红的醒目,风中摇曳招展似是招徕。可年轻公子一路走来无暇观赏,因为父亲叫的突然。
“成了亲了就不是孩子。”
父亲就这样坐在交椅上,日头透过花棂格子,步步锦纹样落在他的身上,落在紫檀木书桌上。
他进来时,父亲正凝视窗外。
庭中银杏金黄,光影穿过枝叶,一种昏黄的温暖,让人平静。倏忽,一阵风来,飒飒飘落。
见他来,思绪收回,依旧是靠在椅背上。灼灼目光,注视垂首侍立的长子。
“自来男婚女嫁,成家方能立业,这是礼法、正统。”
父亲很严肃,不像喜事,更像交给他一副重担。
在当时他对感情的陌生认知里,婚配本就是一个传承重任。
“日后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才好。你的学识、制艺、人情都尚可,只是太年轻,要耐得住寂寞。正是施展宏图之时,记住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切不可狂妄。”
“是。”
他只能恭敬的作答,余光瞥见父亲袍子上微动的手指,丝绸温润,日光下闪耀华贵的光泽。
父亲不喜欢他。
这个事实从记事起便知,你知我知阖府皆知。只是谁都不挑明,不挑明就代表父亲对他和彦坤还是一视同仁的,只是对他更严苛些。
父之威严,本就如山,手心手背都是肉。告诉众人,都是儿子哪来的厚此薄彼。
余氏这样讲,府上人自然也这样讲。
好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感受的到。
比如这段话,极其循规蹈矩。告知他,你只是到了婚配的年纪,谈及时没有任何关于儿子成人的喜悦。
高兴吗?期待吗?
别说父亲,就是他自家也无甚波澜。
父母媒妁,未敢自专,天地阴阳,这些道理从读书起就讲,反正他总归要有个妻,是谁又有多大关系?
“父亲。”
人未近声先到,周彦坤带着一张笑脸,笑语盈盈的入内。见他在,先揖了一揖,赶忙的对周维儒说。
“陶菊堂的花今年开的特别早,父亲,可否赏儿子个薄面,同去观菊可好?”
“这孩子。”父亲显然松弛了下来,招手让他靠近,责怪中饱含爱意:“在同你哥哥商议婚事,改日吧。”
婚事?
这样的桃色,和万年冰霜的冷面阎罗凑在一起,究竟是他冻伤了花儿,还是花儿融化了他,可真是有戏看了。
“我是要有新嫂子了吗?”周彦坤的目光陡然聚焦在他脸上:“给哥哥定的是哪家闺秀?”
见他答不上来,周彦坤的调侃之意更浓,转而笑呵呵的抱怨父亲去。
“父亲糊涂,说了这半日,竟不知是谁家姑娘?好歹知会哥哥一声呀。”
“啊?父亲,究竟是哪家闺秀?”
“苏氏,先尚书府苏承恩苏大人嫡女独女。”
“哦~~~”周彦坤拖长了音:“先苏大人可不得了,他的令媛可是正经仕宦贵女。哥哥,你好福气呀。”
声音渐行渐远,他们去赏花了,留他一人独站,终于知道那个妻是她了。
“北镇沦陷后,敌寇大破钦州。杀入城内,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先屠城,后放火,所到之处无恶不作,城中宛如炼狱。”
“宋清平乃三甲进士,官不过五品,始终是个知县。且不说官吏考核,人才埋没。就是这等所谓诱拐良女之人,苦守边陲,至死高呼,‘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他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在北镇风评良好。本欲挂印归田,奈何舍不下一方百姓,不离不弃,誓与黎民共进退,死时身边只一婢子。”
“陛下。”
难掩愤慨之情,孙云鹤举笏直直跪下。
“就是那婢子也绝非常人!”
“听闻战事胶着时期,宋清平曾委托商贾带她回南,可婢子不走,誓死追随。那婢子当时若走,何至于今日大肚而亡,尸骨无存?”
说这话时,凌平川瞥见周彦邦的手抖了一下,很明显。
“那日他二人执手而死,死时婢子身怀六甲。仍不顾险境,只身登楼,只为共死。若是拐诱,何来如此深情?”
“待他到时,婢子已中流矢而亡。宋清平万念俱灰,为家国也为私情,他拔箭自裁,甘心赴死。如此同仇敌忾,心怀天下是何等气魄?”
“百姓受鼓舞,在他们的带领下,誓死捍卫城池,寸土不让。上至耄耋,下至童稚,老弱妇孺皆上阵抗敌,城楼之上皆持武器御敌。”
“城破之时,又纷纷跳城墙而亡,誓死不做亡国奴。可见宋清平为官一任,文人忠骨,守土为国,教化之功。”
“可见诱拐一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他生前身无寸金,所得俸禄兴建义冢义塾,托孤寄老院所。为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误了一个忠耿之人,我朝大憾,大大的憾事啊。臣以身家作保,所谓男女私情,纯属无稽之谈。”
“陛下。”孙云鹤跪地向前,已然泪满衣衫,疾声高呼:“百姓疾苦,生灵涂炭,一寸河山一寸血啊!”
天家大咳,百官惊骇,匆匆散朝。
“怀卿。”
汉白玉丹墀上,他差点跌倒,凌平川一把将他扶住。
“天家已命人铸庙立祠,安抚其家人,为后世典范。天命难违,也算死得其所,你……”
我没什么,大殿外阳光明媚,他只觉满身罪恶。
周大人第一次在散朝的路上掀起轿帘,他的目光终于从高堂落向市井,愿意慢下来感受烟火人间。
可他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又该去哪里。
四顾茫然,一架风车从他车前经过,竹扎的骨架,红黄印染的纸品,在灰暗的街巷里煞是醒目。
稚子鼓起腮,风车咕噜噜转,他看到孩子笑的那样开心。
自此,那风车刻在他脑中。
转啊转,转在他眼中,转到他脑海,转到他心中。不停地转不停地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紧。
日里夜里,无时无刻。转到他闭不上眼,睡不着觉。
忽然,转盘死死的绞住五脏六腑,风车终于停下,头一沉,腔中一阵腥甜,洇湿手本。
周升终于回来了,关门密谈,跪地大哭。
他只是在重复,我没用,没能带回主子。先夫人的倔您是知道的,她不肯回转心意,待我要去北镇时,恰逢围困,无法进入,生生误了时辰。
我该死,我没用,连个物件,一封字纸都没带回。可去了的就去吧,就当不是她,您就放下吧。
你确实没用,病榻上的他,牟足力气给周升一巴掌。
你过来,听我吩咐,苍白的唇凑到耳畔交代。
谁说她死了,定是她耍诈,编了个谎,又不知藏到哪里。去寻去找,寻不到,你也别回来。
明知枉然,颓然放手,心如死灰,这次是真的,她真的去了。
执手而死,死了,他们都死了。
以爱的名义绞杀,第一次逼她逃离,第二次逼她送命,周彦邦,你欠她的还不清。
咳,咳咳,暮年的周彦邦爱独处。你以为他在打盹,实则不然。他在回忆,往日的画面那样清晰,他一处也没忘。
人老了都爱回忆,犯过的错,错过的人,没办法弥补的悔。
苍老的手又打开那匣子,手上脸上俨然爬上斑块。都说他爱吃蜂蜜凉糕,可那碟子里苏小姨娘亲手炮制的糕,他看都不看一眼。
呵,还调香,还写字,蠢笨的妇人,你能及她一零?
没有感受过爱,自然也不会爱。
骤然失恃,继而失怙,寄人檐下,然后匆忙嫁为人妇。
境遇骤改,身份剧变,婆母为难,小姑刁蛮。纵然满身荣耀,可身世凄凉,她却从没以此博谁同情。
现在思忖,她爱炮制,爱打听,爱说爱笑,爱逛爱凑热闹,有心性使然,更多是无奈之举。
在举目无亲,四面围墙的陌生宅院中,她努力给自己寻点快乐。
因为她是人,不是物件,不是一个花瓶,一幅画,在哪里摆都是摆,在哪里挂都是挂,她有感情,她想活的自在。
可这些当年的他,能体谅的不多。只是一味的要求她,尊重体面,做一个合格的冢妇夫人。对她只有苛责和要求,必须和应当,心灵上的慰藉,少的可怜。
还有,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姻缘错换,可她什么都没说。
天知道一个才及笄的姑娘,咽下多少委屈,嘻嘻哈哈的背后藏了多少心酸。
犹如抱金于市的孩童,误入蟒林的小兔,这许多的礼数和规矩,对一个懵懂少女是不是太无情了?
是的,可当年的他,一点儿也不曾体会。
想到这里,老泪纵横,蜡熔了滴到手上浑然不觉。
新婚的第一年,炭火蒸的面膛通红,灯花下一双眸子娇憨明亮,托腮痴迷的听戏。听到兴起咯咯笑,见他望来,急忙敛容,又换回那副大人模样。
当真是怕他的厉害。
姑子们轮流灌酒,婆母视而不见,她还傻乎乎的只当盛情难却。喝到大醉,认不得丈夫,心中想的还是家。
苏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怎么可能不思念?
一点点的学,服侍他穿衣戴帽,不大的人从前面绕到后面。学着服侍,学着体贴,学着做一个妻子和夫人,她一直在认真的学。
老太爷丧事,小小的人披缟戴素,领头哭的脸肿。
寅时发引,那一夜,他们和衣而卧,宿在一处。她原本背身蜷缩,想是太过劳累寻求依靠,梦里一点点的往他腋下靠。
黑暗中凝视她的脸,望着她眼底的乌青,那一刻他真的心疼。这便是至亲夫妻,颇有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可一觉醒来,她又转身向内,留给他后背。
时辰一到,哭声震天,她起的急,麻绳绊住脚,狠狠地崴了一脚。他慌的去扶,她竟像针扎手似的,倏忽收回。
那一刻,他对自己赌气收房的鲁莽行为,深感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