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
“好!”
一曲未毕,周彦邦扬声叫好。他这一起头,捧哏的跟上,顿时喝彩声一片。
“好,好个屁!”
妇人们可不以为然,苗氏暗戳戳啐上脸。
“呸,唱的甚淫词艳曲,勾的这一个个男人家,馋痨鬼似的眼睛追着跑。呸,南边的女人都是娼妇,专管勾搭汉子。”
呸,啐哥哥,也啐他。
絮絮暗骂,拿眼偷横周彦邦,捣了捣身边的她,凑在耳边嘀咕。
“一个大老爷把行院里的做派带回家,当着老婆的面儿捧起粉头了。胡子一大把,儿孙满堂的,不过是听个戏,好歹也矜持些。让小辈们看到了,这算个什么?就不怕有样学样?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请班子你也不过过眼,是祝寿还是添堵?”
说着拿眼狠狠的剜台上的女子。
“瞧瞧那小妖精,长着一双狐狸眼,天生的骚达子样儿,夭夭窕条不成个体统!我跟你讲,他今儿指定想心思,不然不能这样轻狂。”
听戏听戏,嫂子恁许多话,魏氏安抚的话还没出口。隔着戏台,周彦邦又叫了声好。
当真这样好听?
再看那小戏子豆蔻年华,柔软的身段,一个转身,蹙眉挑目,满含幽怨,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只盯住他。
这……
不需嫂子多言,自家也坐不住了。登时气涌,捻起的香榧“哐啷”又扔回盘里。
赶紧唱,唱完了赶紧滚!
这厢气怒还没平,那厢嚷嚷的来劲。
收房?架秧子起哄让他收房?
“我说的吧,你看看你看看,事出反常必有妖。”苗氏登时就要上前让哥哥拦着些:“男人都属猫的,老的牙都落光,还改不掉偷腥毛病。”
可人还没起来,那边爷们又笑红了脸,说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叫夫人,收拾屋子。”他也笑,笑的开怀:“恭敬不如从命,笑纳笑纳,哈哈哈。”
手一挥,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定下了?
啊?嗳,好好。
魏氏讪讪的起身,隔着奴仆桌案,冲他点头示意。
小戏子一双眼睛春情滟潋,瞥了瞥他,满含娇羞的又低下头。
苗氏盛怒,嗷嗷的抱怨,谁请的班子?啊,谁请的班子?
谁呀,我呀,可我也没想到里头有这号妖货。
嗐,可真打脸!
弄出这搬石头砸脚的事,嗐,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嘴巴子。
天杀的汉子,贼心不死。
“夫人。”
青霜示意,小姨娘还跪着呢。
思绪收回,直勾勾盯着那捧盏的双手看。那纤细玉手啊,白嫩的仿若无骨。一想到那双爪子给他捏肩捶腿,在他身上游走,心头眼里就冒火。
魏氏懒懒的接过她的茶,问了句。
“姓个什么?”
“奴婢姓苏。”
也姓苏?
呵呵,可真巧,巧他爹遇到巧他娘,巧上加巧。
人称苏小姨娘就这样开了脸,收了房。
为她,他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魏氏暗自咒骂,你可真是儿孙表率。
收便收了,没人敢说他,魏氏更不会。只当她是个猫狗儿,消遣解闷儿,以娱老景。
事实是,管的了吗?
罢罢罢,老都老了,随他去吧。
人总是口是心非,嘴上这样说,心里必不这样想。以为一时兴起,谁想渐觉不对,因为他为她破例太多。
素来严肃冰冷的阎罗,似乎对这位小姨娘格外上心,激发出空前的热情,连苗氏都狭促道。
“号猫子,疯狗子,老了老了,又回春了这是。”
“夫人不知,两个人关在书房里,大老爷手把手的教她写字。写不好还训斥,小姨娘一哭,他就心软。打咱们入府起,就没见过他对谁这样过。不是一般的喜欢,绝不是人前的那个阎罗。”
呦呵,我倒要见识见识,到底有多不一般。
魏氏不信,以为丫头夸大其词,但要亲去见识。人刚到回廊,就听到里头开始骂。
“笨,笨死了。教你多少次,调香不会,点茶不能,你到底会做什么?蠢如鹿豕的呆货,何能望到她后脚跟!”
这能是喜欢?
后头女子嘤嘤啜泣,又听他哄。
“不会就不会,不学就不学,不过几句重话,却又哭什么?”
声量明显低下来,那是一种自愿认输的让步,无限纵容的妥协。
“不说了,不说了就是,以后都不说了,快些收了泪。”
微闪的窗缝中,瞥见他袖笼中掏出帕子亲自给她拭泪。
魏氏登时如坠冰窖,夫妻多年,这份细腻柔情他从未对她表达过,果真是不一般的喜欢。
不觉脸上火辣辣的臊热,我可真是没事找不痛快。
算了,没臊到他,反被他们的恩爱臊了一脸,看来我果真是老了。
直到年下祭祀,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姑娘,跟来的妈妈看到小苏氏,惊讶的呆愣好一会子。
你慌什么?她问。
翠眉说,觉得她像一个人,仔细看又不是,这才失了神。
像谁?继续追问。
像……
你如实说我不恼。
像先夫人,她说。单看眉眼面目也不是太像,只是行动做派,一喜一怒,从后头看,还真是**分像……
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府上从北边带过来下人少,见过先夫人的更是少之又少。
原来原来,放下一重心事,另一重又起。
原来这些年她在你心里,从未走远。
从那以后,无论是苗氏如何怂恿她挟制小苏氏。
还是小苏氏被他纵的如何狂傲无人,对她这个夫人明里暗里的挤兑炫耀,她都浑然不放在心上。
聪明人是不做无用功,知道了谜底,自然不会深陷棋局。
不过只是个替代和慰藉,高氏那样的我都经过的,你,翻不出多大浪。
蒙在鼓里还不自知,可笑,可怜。
那自己呢?
外头风光的正印夫人,相伴多年,丈夫心中连那人的影子都追不上,可笑吗?可怜吗?
自此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答。
再不去追问匣子里是什么,再不打听周升回来时,关着门说了些什么。又为何打发到二门外,过了三日又调回身边。
不问了,问了是自取其辱。答案已然在心中,这一切都和她有关,一个肉身已死魂魄仍活在他心中的嫡妻。
纵她胭脂将军,威武元帅,面对一个死人,无计可施,输的彻底。
素珠儿轻拨,扶额叹息。
“叫孝礼来。”
“礼小爷去城外头庄子给大老爷请安去了。”青霜奉茶:“夫人忘了,明儿大老爷生辰,他又不回府。还是您打发小爷给他磕头送寿礼去了。”
哦,真的忘了。
他们许久没见面了。
养下第二孩子,他们就分房了。开始是书房,后来是外头宅院,年节能见上一面,除此以外他活的像个孤家寡人。
对小苏氏新鲜了一阵子,渐渐的也淡了,像使旧了的帕子,扔在这深宅里,由她死生。
如此,这府上的一概事务都交由她打理,她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该大显身手摆弄人才是。
不,她早没了争宠夺爱之心,对小苏氏,亦是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他不在乎的她也不在乎。
究竟在乎的是谁,别人不知,她心如明镜。
从他许多次的梦呓,偶然间的怔忪,越来越频繁的祭拜中。
魏氏总想,我这辈子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哎……
夫妻许多年,她常常问自己。
丈夫位居高官,为人持重,不蓄妾不养外宅,清誉满天下。
她是家中正妻,膝下一儿一女,人至中年,诰命加身,就是娘家嫂子来,对她也是恭维的多。
她拥有他所有的体面和尊荣,夫荣妻贵,封妻荫子,她活成了世间妇人艳羡的楷模,她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为何在他越来越频繁的祭奠中,在他关起门来,一个人喃喃自语时,终觉怅然若失?
究竟他做这一切,是真克己复礼,还是忘不掉心中那个深爱的她?
这样发问,已然知道答案。
“青霜,还记得那年妙华寺的山道上,大人扬鞭疾驰。咱们掀帘望时,他匆匆看我的那一眼?”
“夫人您好奇怪,您喜欢他,现在正是他的嫡妻,求仁得仁,为什么总提过去?现在不好吗?你管他心中有谁呢,总之,现在守在他身边,安享尊荣的您。”
是啊,求仁得仁,尊荣、体面、地位、身份该有的都有了,为何总怀念当初的悸动?
得不到永远在渴望,思及过往,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