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达观显贵的车马家眷,琳琳不绝。以往避讳些,只挑夜间出行,现下天家都走了,越发的大张旗鼓。白日里出城的车队络绎不绝,热闹的景象仿佛昔年盛景。
而城中呢,为防居心险恶之人趁火打劫,借机掠夺。故而城中商号店铺,多关的关,停的停。少数开着的,也是严防死守,只放下几块门板。
更有地痞流氓,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当街强抢调戏良妇民女的。
这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
天家都不在了,哪来的王法?可不就自立为王了。
乱了乱了,天下大乱。繁华的京师,除了穷苦病残,十室九空。
城中疯传,钦州就要攻陷,北狄目标直指京师,要杀个片甲不留。有能耐的都走了,谁留在这里等着送命?
那不行,那也要拜过先夫人再走。抱住焦躁的夫君,哄他、劝他、说服他。一下子,就一下子,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呀。
那也不行,撒娇没用。
平日好性儿的陈继常,猛然甩开黏在他身上的她:“娘子啊,祖宗呀,快去快回。迟一刻北狄攻来,咱们全家都在你手上了。”
夫君、相公、冤家,最好,你最好。得了得了,快去快回,车马都齐备,只等你来。
嗳,嗳嗳,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贼人没来,自家先落荒而逃,街巷凌乱,满城中一派兵荒马乱。
呸,南逃。狗屁的南迁,好好的为什么要迁。跑了,就是逃跑了,扔下百姓任人鱼肉。
小鸳儿拢紧了风雪帽,只露出两只眼睛。心中暗暗骂着,还要避过趁机寻衅的流氓。
这是一群无赖杀才,拦截一个牵孩子的妇人调笑轻薄。妇人被围困其中,出入不得,涨红着脸,紧拉住吓哭的孩子。
呸!挨千刀下油锅的畜生,阎王不在家,放你们这群牲口出来祸害人间。
牲口,骡马!
换做以前,她早挺身而出。再换做以前,有府有衙,这里也不容他们放肆。
哎,哀哀叹气。乱了,世道全乱了,这地界呆不住了。现下人人自危,生死有命,闲事管不得,走走走。
遮住面正欲赶路,突闻他们朗声大笑。原是妇人逃走,几个人哄然大笑。几个混不吝的佯装去追,呼啦啦追的紧。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只见一人坐在一块木板上,那木板是特制的,刚好盘坐一个人,底下装了轱辘。
那人带了副外露棉絮的破烂手捂子,两手划船一样,拨挠地面,小车随即滚动,紧随其后。他自然跑不过长腿的,大口大口喘粗气,寒冬里冒着白烟。
嗳?这倒稀奇,怕不是个讨饭的花子?
再瞧这人,袍子是个甚颜色已然无法分辨,可就那脏烂的外褂竟还是缎面的?这能是讨饭的?
讨饭的能这幅打扮?
好奇心上头,不由多看两眼,这一看可不得了。
几茎黄须黏在囫囵的下巴上,两腮凹陷,面色黑黄,有点眼熟?只是、只是,怎么会?
在往上瞧,是一双吊梢三角眼。眼凹里糊满灰黑的眼屎,大张着嘴喘气,昏黄的眼珠子只顾望前方。
哎呦呦,哎呀呀,就是那双眼,可不是和他一个胎包里爬出来的姐姐一模一样。
是高家舅爷,高鹏举呀。天家走了,朝廷南迁,本该到期问斩的他,又从牢子里跑了出来。
人死王八活!狗骨又喘了下来。
呸!天不收的畜生,做尽毁家舍业的营生,也有今天?
呸!恶贯满盈的东西,什么狗屁玩意,你们高家早晚死绝户!
一双耳朵冻的流脓,满身污秽脏臭的不肖说。再看下去只觉得脏了眼,头一低,闷声赶路。
愿生寺她每年都来,一次清明,一次中元。年年来,年年伤心,年年总要带蜂蜜凉糕和牛奶、子酥酪,必须是亲手做的。大虎小虎敢碰一下,一顿好打。
这次的祭拜心情就更为复杂了,一是揪出幕后黑手,总觉得报了仇,希望她在天上能安息。二又是觉得,这背井离乡的,以后再来不成了。
不管,心里头有主子,走到哪儿都能拜。
愿生寺还在,只是早已没了香火。后头失火的厢房,早先还有残梁破柱,后头周家嫌丢人,推平了,推了个一干二净。
远远的抬眸,再加把劲儿就到了。主子啊,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嗳。”
两个身影沿路而下,轻轻点头,在跟她打招呼。
啊?嗳,嗳嗳。她亦回礼,微笑颔首。
听云听雨相伴而下,提篮挎包。在这羊肠小道上,迎面撞上。只是背道而驰,一个离去,一个刚来。
小鸳儿瞥见那篮子放着瓷碗,碗壁上粘着残渣碎屑。知道,也是蜂蜜凉糕。
她们什么都没说,她们什么都知道。她们冒险而来都是同一个目的,为了再拜她一拜。
双方默契示意,擦肩而过。只是家国存亡之际,这一别就是天涯了。
夫人,再给您磕个头,咱们就走了,走了……
北风其凉,乌金西沉,红彤彤余晖落在未融的积雪上,灿烂而冷酷。苍茫大地,万物萧索,说不尽的凄凉之景。
“吱嘎吱嘎”
这个苍凉的黄昏里,一乘驴车轧过积雪,碾碎冰冻,缓慢而来。
妇人下车很是费劲,一是身子笨重,二是腿脚不便。赶车的汉子一声不吭,弯下腰,拍了拍肩膀,不言而喻。
这……妇人犹豫片刻,双手还是搭上了肩头,他背她下车。黑红的脸上,分不出是臊还是冷。
她也挎着篮子,还拎了个大包袱。包袱大却不重,打开来全是纸扎冥器。
“姑娘啊,没用的丫头来送送您。要南去了,这次来看你,下次就不能了。”
舞剑碎碎念,说着说着拿手抹了抹脸,粗粝的手指摩擦的脸颊生疼。
“从小我就不中用,学东西慢,嘴馋人又笨。不像你,都说你黏上毛就是个猴儿。可你也不嫌我,虽恼起来骂上两句,可有吃的玩的总不忘赏予我。”
“后来咱们家遭了难,你去了行院,我做了营妓,咱们两个都以为彼此死了、埋了,谁想又都在这世上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所以再遇到时,你骂我、打我、拿话噎我,我都高兴。因为你还活着,活着我就有主子有念想。就是现在你去了,都只当你和老爷夫人在地下团聚,到那边有人疼有人爱。你这人爱痛快爱热闹,死都死的张扬。是呀,这世道活着真是熬煎。”
“这世道……嗐,姑娘这世道我真看不懂。从咱们大将军到那周府上的夫人,怎么‘黑心肠倒有马骑,热心肠偏没饭吃?’”
边说边烧,金银纸锭顷刻间乌黑,风一来呛的迷人眼。孩子咳,舞剑就把她抱在怀里。
“不管不管,我脑子本来就笨,你和苏姑娘那样聪明的人都没想明白,我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咱主仆聊聊,像从前一样,心里话都说出来。”
又起风了,汉子默默的挡在风口,替娘俩遮蔽。舞剑脸上露出极难察觉的羞涩,复又絮絮,好像她在。
“我又找男人了,他对我好,不嫌弃豆苗。我左瘸子,他右跛子,两个人凑成一对,正好是双好腿脚。所以你骂我也罢,说我离不得男人也罢,妇人家还是要寻个汉子才能过活。反正我笨……”
“姑娘。”闲话家常骤然停止,热泪滚滚涌出,登时哽咽:“既知我笨,又管我做什么?心中恁多事,还劳你牵肠,把钱财留给我作甚?那是、那是你……”
不能说不能说,那是你卖身卖笑,被人骂婊子粉头赚来的辛苦钱啊!我用的心如刀割。
她哭个不住,汉子闷声,守在身旁,往火堆里化纸。
“主仆一场,别人不懂,我懂。你看不上凌家,你只是喜欢他。不为着肚子里的,你才不入他门。可他呢?临危时无处寻,接进去又送了命。虽说丧事做的足,可到死也不让你入他家宗庙,享他家供奉。荒郊野岭里,弄这衣冠冢,忒糊弄人。”
“老爷夫人死无葬身之处,他家也容不下你一块牌子。我一走,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的心啊。你为了他……”
“从前说喜欢都是假的,姑娘你水晶一样的人,我替你不值!”
嚎啕大哭。
娘哭孩子也跟着哭,豆苗摸摸她的脸,饥瘦的人儿哭的一抽一抽。
“不哭,我儿不哭。”舞剑摸了摸孩子脸上的泪,自顾自的说:“跟姑娘讲,咱们就要南去,不能来看她了。给她磕头,让她在下头和亲人团聚。”
这边就解开另一个包袱皮,边烧边说。
“你谋划的那些事我不懂,但你的喜好我最懂。这些个刀枪剑戟,兵器长鞭,还有吃食物件,都是你喜欢的。街上人都逃了,全是我自己混扎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
“姑娘,到底下给老爷夫人还有小爷带个话,奴婢下辈子再服侍。还有苏姑娘,你们在底下相互间做个伴,不孤。去南边我还烧给你,有甚想要的,托梦给我。”
“姑娘啊,人活一世,到底什么个意思?下辈子托生花草鱼虫,做猪做狗也别做人。苏姑娘也殁了,死了,都死了,死了干净……”
胡言乱语,越发哭的不成个样子。
男人心下不忍,上前搀扶。舞剑攥着他的手,最后一次回望。
走了!
“呼啦”未烧尽的黄表纸飞扬,烟灰打着璇儿升腾。
衰草斜阳,孤坟凄草,寂寂无声。
残阳如血,古道苍凉,车马声远。
“吱嘎吱嘎”
走了,走远了……
人活一世,到底什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