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可以把焦虑说出来,传递出去,可他呢……
每每到此时,他总是摆弄着女儿的头绳,连叹息都没有。
沉默的令人心酸,然后是彻夜的辗转。
她知道,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愿。
他思虑战事、国事,可女儿是心头大事。
她抱住他,泪水洇湿他的后背。
“不会不会,是我多虑。她会平平安安抵达,自自在在长大。自小长大的地方,又有疼她的外祖舅舅,她会顺遂的。”
他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老天眷顾,保我儿平安。蓉儿啊,我对不住你,要庇佑咱们的孩子呀。”
相互安慰的背后,是谁心中也没底。
自那以后,她不敢轻易提,总是把关于小满的痕迹尽量掩盖。
大黄早早的送了人,“喵呜”,橘猫亮晶晶的琉璃眼珠,在跟她要主人。
周府里,魏氏立窗踌躇满志,考虑如何利用好她这张王牌,利用对一个故去之人的愧疚,收拢和挟制住一个男人的心。
寄庄子里,高氏雄心勃勃。抚肚自得,这一胎势必要夺男。利用儿子,利用姑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勾住周彦邦来,只要能见到面,她就能死灰复燃。
内帷之中,妇人们忙着攻城拔寨,更旗易帜。
书房里,周家仆人身领秘令,‘吱吱嘎嘎’远去的车辙声中。她的‘夫君’,谋划着如何将她‘瓮中捉鳖’。
归途上,顾大年冷峻的鞭声中,宋小满辫发散乱,赤红双眼。
他乡?故乡?天各一方,归途漫漫。
朝野上,百官激烈的争论声中,主战主和,排兵布将,能否堪其大任。
天家垂垂老矣的面孔里,乱如麻,心如焚。
战火的硝烟氤氲弥漫,北狄再一次逼近。
二十里,十五里,十里……
日薄西山,愁云惨淡。那是大战即将来临的前奏,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无奈。
“咚咚咚”
“吱吱嘎嘎”
唬的身形一抖,连带着腹中胎儿一动。
红绳滑落,慌的赶紧收起。
“哥哥。”迎上前的是满眼的期盼:“可是史小将军的援军到了?”
他没说话,但是凝重的表情告诉她,绝非捷报。
“史小将军,他、他……”
似是十分难言。
“他怎么了?”
“史小将军中途崩殂!”
啊!
“途经野莽堑,他不听劝阻,执意下令闯入巨毒野林。乃至随行将士中毒,殒命死伤无数。”
眸似古井,深深凝视。
“他亦中毒,军医随行本可救愈,可、可……”
“嗐!他随行私带了一个妾房,乔装打扮随行左右。饶身中毒气,还贪恋床笫之欢,一时精血上涌,就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竟死在榻上了!”
死在榻上了?
一军主帅,私藏美妾,纵欲乱纪,行军途中死在妇人榻上了?
天爷,闻所未闻,多荒唐啊!
“如此刚愎自用,这么个草包酒囊,光会纸上谈兵的二世祖,他死他活该!他年青时就混迹勾栏,和一个妓子形同夫妻。可怜,可怜……”
可怜谁,她心中沸腾似火。
还不是可怜她曾经的姑子,那位娇俏尊贵的周府小姐,周玉簪年纪轻轻竟成了寡妇。
虽儿女情长在家国命运面前实不值一提,可、可,这悲辛的命运终究要她一人独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顶着丈夫捐躯赴国的头衔,她是可以诰命加身,尊荣一生。
可枕冷灯孤,枯坐到天明的日子,只能她一个人熬啊!
天爷,她才多大呀,早早成了未亡人。嗐,作孽啊!
所以对这位史小将军的恨意,又多了一重私人恩怨。
“行军不带女子,这是军规铁律。他、他他自家,不以身正法,还带头乱纪。如此逆天悖理,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找死,他纯属该死。”
“可他害了他娘老子,害了他老婆,更害了钦州这里若干镇县的百姓。援军迟迟未倒,将帅未战而亡,笑话、耻辱,这样笑掉牙的丑事,传扬出去,不战而败。”
又气又急,不禁骂出口来。
“他、他就是废物点心。为什么要派他来,我朝无人可用了吗?”
苏锦都要哭了。
“难道天要亡我朝……”
天亡我朝。
天亡我朝。
何止今日,早有征兆。
自英家军铲除的一干二净,朝廷连战连败,全凭称臣纳贡,苟延残喘。
天家老迈,朝中以俨王为首的太子党,独断专横。
有攀权附贵,希图升迁之蝇营鼠辈,大行贿赂之道,卖官鬻爵之气蔚然成风。
捐出去的银钱要收回来,故而上任先捞,苛捐杂税,累牍连篇,重重叠叠,民怨沸腾,百姓无不困窘潦倒。
乃至无钱供养军士,穷兵弱旅,面对滋扰和挑衅,亦不能做出有力抗击。
故而致北狄越发猖獗,边关百姓无一日不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不能保护国土之上的柔弱百姓,有何威信可谈?
而日后将登大宝的俨王,明晃晃的执牛耳者,哪有希望可言?
二皇子趁机打出清君侧的名头,北狄以协助为由,师出有名,实则事成之后,瓜分城池。
兄弟阋墙,祸起纷争,生灵涂炭。
如此国难当头,不厉兵秣马,上下同心。依旧缠斗于党羽之争,满朝文武,就点了这么个蠢货,可不是天欲亡……
“大人、大人,桃花、桃花。”
门扇拍的急响,韩嫂子扯嗓子喊。
“北驴子来了,骑马的拿刀的,几百号人,来杀人了。快,快,桃花快随我走,我扶着你。”
“我不走,我去同他们理论。历年纳贡从无短少,为什么了不遵守条约,公然冒犯?”
“天爷。”韩嫂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是畜生,是骡马,是贼是强盗,说不着的。”
“你这怀身大肚的小身板,跟他们钢刀铁枪说的着吗。不想做刀下鬼,就快些逃吧。”
“啊,啊……”
知道厉害了,瞬间唬的面无人色。
“等、等我收拾下,院子里刚激的酸菜,锅里还有……”
“还什么呀。”韩嫂子架起她就走,经验十足:“逃命呀,什么酸菜辣菜的,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
宋清平先将她交给韩嫂子,后面色肃穆,沉稳的安排。
“去堡子,都去堡子。路上遇见人家,敲门打户,走,都走,快躲起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人就是如此,沦落到如此境地,民族气节和大义顾不上,可眼面前的吃食一个也舍不得。
命重要,粮食也重要。包头巾扯下,几个灰豆饼子抱起来,还不忘塞给他。
“哥哥……”
许多话还没来得及交代,手一滑,扯住他袖子的手空了。
他走了,就这样随着青壮劳力,消失在迷茫夜色中。
“哥什么呀。”韩嫂子急死了:“桃花呀,再不走就没命了。”
一时间火把丛丛,铁锹破盆,“哐哐哐”的敲起来。
北驴子,北狄,小男弱妇,呼儿唤女的乱嚷起来。一时间沸反盈天,声振夜空。
如末世降临,人们携老扶幼,凄凄惨惨的走在逃亡的路上。
苏锦亦然,纵然她心中有言辞,有经纶,有被欺凌的不甘。有冲上前锋,痛斥他们的野蛮的勇气。有一百句一万句能驳斥的北狄哑口无言。
可那是在双方能平等对话的基础上,而现在,她只是弱国的流民、战败国的俘虏。
蝼蚁一般的妇人,妄想一身正气,震慑宣战,谁会听?
韩嫂子说的对,以肉身挡冷甲,简直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她有韬略,韩嫂子乃至北镇的百姓更有实践。
只得一行哭一行逃难,灰头土脸的随着人群奔波,向那唯一的救世之堡垒前行。
风愈吼,雪愈紧,弥天漫地,风呛的人喘不得气,雪打的人抬不起头。
有人倒下再也起不来,有人哭喊被风声淹没,再没了声响。有母亲抱住婴儿,有儿子背着娘亲。
他们的家园被蹂躏,他们的硕果被践踏,有家不能回,有田不能种。
天哪,乱世人不如犬,人间炼狱哪。
乌压压,蚂蚁似的人群,跌跌撞撞,一深一浅的行走在生死未卜的恐惧中。
彻骨朔风中,她抬眸,她回望。望家乡,望归途,更望他离去时的路。
哥哥,哥哥,你去了哪?是否遇上敌人,可还会回来?
生离死别,怎么忽然间就到了呢。
眼泪扑簌簌的流,韩嫂子紧紧搀住她,风雪中嘶声力竭。
“莫哭莫哭,眼泪冰在脸上,冻烂脸不是玩的。跟上队伍,快些走吧。”
上城墙,上城墙。
起兵戈,起兵戈。
卫家园,卫家园。
寓兵于农,兵农合一的政策终于发挥作用,不枉他呕心沥血的布排,平素的蓄力终于派上用场。
凛冽的西北风,伴随紧密的雪花,扑在脸上,刀子似的疼。
粗旧的棉袍外罩同样破旧的官袍,哪里有大氅,纵然冻得的抖索,依然挺直脊梁。
他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国土的神圣不可侵犯。
北地的风雪连天夜里,孤注一掷的注视兵临城下的敌人。
他知道,等不来援军的,唯有天助自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