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蛮夷竖子屡次进犯,烧杀掠夺,奸、淫、妇人,类禽兽似畜生。在东北边关虎视眈眈,大有围困之意。然兵弱人稀,人困马乏,不能与之抗衡。”
“有北镇原知县宋清平,率一众百姓自组伍甲,负隅顽抗。纵有一腔爱国意,然非正规武装,实力悬殊天差地别。乞望中堂大人详呈君上,加派增援,军饷粮马亟待解决。”
“急,十万火急,我朝东北边境,岌岌可危,盼归盼归,再拜。’
“啪!”
看罢将急报猛拍在案上,生冷的面目下是滔天的愤怒,和炙烤的忧心。
此刻,周家的大房里,周彦邦的的书房内,案牍上堆积了累累手本。
银烛高燃,全是儿臂粗的通宵大烛。火光中映衬他阴鸷的脸,和散落书案上的点点墨迹。
愤怒之余难掩担忧心,从来自钦州府的前线急报上看,这一仗势不可挡,北镇危,钦州危,我东北危矣!
西南涝情,黔地地震,中原黄河改道,大水漫灌。要钱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偏天家染疾,内忧之际又添外患。
这事该怎么提?提了又如何解决?
拿起又放下,坐下又站起来,心中憋闷,太阳穴突突的跳。
“哐啷”砸了盅子。
“可是要茶?”
小丫头不知所以,揉揉惺忪睡眼,一头扎了进来。
却看到大爷无事人一样,不过是手中多了一个匣子,把玩的仔细,根本不抬头。
“快滚。”
看似骂她,实则是救她。周升横眼一瞪,小丫头子慌的掩门而去。
铁打的吗?都不睡的吗?这样都有一月了,谁吃的消?
都说这位爷事少,可真来了,这位主子身边的差可真不好当。
做什么不说,做错了也不说。阎罗似的冷面孔,只需瞧上你一眼,估计是要撵出去的命了。
整日似头上悬了把剑,真是太难以捉摸了。哎,难做也得做。
落雪了呀,明儿发月例吗?腹诽的丫头头靠熏笼昏然睡去。
落雪了,卿儿,又落雪了。
‘颠沛相扶,生死与共’
周彦邦大开窗寮,任飞雪迎面。凛冽的寒风令他清醒,纷飞的雪珠直扑面门,顷刻间冰凉一片。他默默的感受,默默的思考。
那案牍上不光有国事,还有他的家事。完整的卷宗和供词就摆在眼前,关于他嫡妻的死已然有了定论,可偏他连碰也不敢碰。
自戕。
自裁。
自绝于人世。
卿儿,你就这样死都不肯回头?
真相的披露,只是冰山一角。有人为了脱罪,有人为了报复。
可谁能知她以死抗争的决心后,藏着多大的怨恨和失望。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他必须知。
愿生寺那一晚他试图用强扭转局势,他以为她没有办法,他以为她必须回头,谁想她转身就用死亡给了他狠狠一记巴掌。
从未想过伤她分毫,却让她丧身火海。从来爱她至深,却让她含恨离世。
至柔也是至刚,刚到哪怕失去性命,也不会妥协。
一场恶战,两败俱伤。一堆焦骨,一腔幽怨。
错了,他真的错了。
‘记住你的说的话,请你一定一定不要骗我。再骗我我就永永远远离开你,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她做到了,她又赢了,以死证明,死生不复相见。
‘吃茶,怀卿,我要吃茶。’
‘腰酸,帮我揉揉。’
‘你取的名字我不喜欢,周大人,重新取。’
‘在动,怀卿,他在动。’
双眸灵动,忽闪忽闪望向他,望向鼓动的肚皮,即将做母亲的人,欣喜难掩。
他亦是呀,盼嫡子盼儿子。哪怕她使唤他,他亦甘心效劳,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是的,他们有过许多甜蜜。
可后来呢,惨白的脸,她几乎死在分娩时,他们的孩子没了。
再后来,她也没了,死无全尸,他甚至不敢看。
不若不知。
就当天命难违,就当突遭意外,起码只是遗憾。
然而时隔多年,真相的浮现,究竟是为她鸣冤,还是为了惩罚于他,让他良心难安?
太残忍了,杀人不见血。
风雪拍打窗扇,不停的涌入,吹散案牍公文。
而他无动于衷,鼻翼翕动。周升看到,他在流泪,大滴大滴的泪珠坠落。
“爷,去走走吧,心里头好过些。”
周升亦泪流,当日之种种不忍回忆。
去哪儿呢?
她原先的院子关着那贱人,如今就是看一眼都嫌脏。
是了,去那儿。
玄色大氅和夜色融为一体,栉风沐雪,脚步格外坚定。
周家的祖先堂肃穆寂静。
列祖列宗在上,簪缨戴冠,着袍举芴,朱紫满门,那是他门的荣耀,亦是他辈之楷模。
祠堂里没点灯,他记得清楚,她的牌子在西南角处,和颜氏一样。红颜薄命,两个人孤孤的,也算做个伴儿。
“卿儿……”
呵呵,黑暗中他忽然暗笑,令人悚然。
“这小字还是我取的,那时咱们才成亲。咱们孩子的名字我也取好了,‘孝伯’,我心里他顶大,和你一样。”
他喃喃,好像她还在。
“走了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哪怕托个梦呢?恁多的委屈怎就一个人咽下去了呢?可知执拗的性子一点儿没变。”
“你又赢了,你做到了,你一定恨极了我。山火?我开始就不信,一万个不信。奈何报案人如是说,我又查不出端倪。”
“呵。”
他又笑。
“想我入仕以来断案无数,偏你的案子,只顾生恨,侦查不周,稀里糊涂被蒙混过去。现在真相大白,可笑?还是天意?”
“你说的对,我十分可怜,可怜到不知何为爱。纵然现在处尊居显,可心中依然一贫如洗。你是最懂我的,许多话我没人说,说予你,你能听到吗?”
没有人会回答,只有肆吼的风声。
沉默,良久的沉默。
早知等不到答案,他亦不放在心上,继续说。
“为收那贱人,你同我吵同我闹,给我道歉。可我只是嫉妒,嫉妒你和他的曾经没有我。我糊涂,我只是自负不肯认。这自负却要了你的命。”
“在潜斋里你救过我的命,可你生养时我的犹豫几乎让你丧命。你还未出月我就打你,后来你心死,带着一身伤去了外头,我都只当你赌气。”
“愿生寺那一夜太荒唐,我欺侮于你,还试图强拉你回头。希图用天家父母、夫妻名分、困住你,绑住你,锁住你。可我忘了,你骨子里的倔强,是永远都不可能顺从。”
“卿儿,可是为了那一夜你才寻了短见?如果这些背叛算伤害,那么我罪该万死。”
“欠你的还不清了,这辈子都还不清了。那么能不能请你来看看我,给我个机会,听听我的道歉。像咱们刚成亲时,我当众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哪怕诅咒和报复,让我倒霉让我死。求你别无视我,我不想你不认得我,那样比杀我了还痛苦。我记得,你说过的,你喜欢过我……”
纵然愧意滔天,可她听不到了,听不到了呀……
追悔莫及,歉意无门,带着哭腔苦苦追问,泪水蜿蜒弥漫,躲在大柱后头的魏妍芝掩口潸然。
“恨吧,恨我吧,罪有应得。”
思念如刀,泪流满面。
魏妍芝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平日里冰冷坚硬,寡言少语,阎罗一样的他。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哭的稀里哗啦,又像个妇人似的,絮絮叨叨,幽幽怨怨,悲悲戚戚。
他的隐忍,他的无助,他的孤独,他的愧疚。
她的执拗,她的坚决,她的委屈,她的惨死。
他与她的恩爱,他和她的过往,他对她的念念不忘……
她对他的相救,她对他的包容,她对他的耿耿于怀……
关于她们相爱的点点滴滴,她像个局外人,全听到了。
没有嫉妒,她亦心如刀绞。
“怀卿,别走,没有她还有我。”
你?
“我是你丈夫,怀卿不是谁能叫的。” 陡然间收起脆弱,冷冷的推开她的手。
对她的偷听,他并不愿理睬,立刻做回那个生冷坚硬的他。
失态也算爱的话,那份无措只属于灵牌上的她。
“我不是有意,我也来凭吊……”
他要走,她相拦,急着解释。
他不听,他关闭心门,她知道,他如今谁也不信。
“是,是我戳破真相,设计一步步爆出,让这冤案重现天日。”
“可如若不这样,时隔久远,又死无对证,高氏再反咬一口。不光不能替先夫人伸冤,连带着我、这许多人,包括您,就真的永远的被谎言蒙蔽。”
“先夫人的覆盆之冤无人知晓,您忍心她在九泉下哭泣吗?”
你不听我也要说,黑暗中魏妍芝以身相拦,拼了命的在说。
“让我说完,别走,让我说完。是、是,我有私心,我恨高氏入骨,我非良善。此一番和贱人斗法,去了她犹如拔毒疮,除我心头大患,可我更恨她冤害嫡母!”
“初闻时我也不敢信,这样的丧心病狂,就在你我身边,甚至你还视若珍宝?怀卿,你心中是何滋味?”
“非要说我有企图。”
魏妍芝翕动鼻翼,泪如雨下。
“我不想你被骗,我不想你被妖货蒙住心智。一想到妖魅毒妇酣卧你榻,跗骨之蛆吸你精血,播你恶名,教坏咱们得孩子,我……”
“女祸之患,伏于枕席,不可惧乎。怀卿,我怕她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