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茅屋寒舍,一对夫妻亲昵的依偎。
窗扇前,她趴在他膝头,青丝披散,拥着旧被,二人闲话家常。
月凉似水,流淌在青丝上,散发出如绸缎般光泽。流淌在小脸上,白皙莹润似新剥壳的蛋。
摘了面具的她,总是格外惹人怜。
宋清平的心啊,似宣泄的月光,溃不成军。仿佛身下是一尊珍宝横卧,珍贵异常。
不敢轻不敢重,十指化作笊篱,发丝上一遍遍的抚弄。
“嫂子信上说什么?还是要你把小满送给她带?”
“不光此事,主要是玉成。哎,这孩子忒不省心。书院里几度跑脱回家,嫂子想是恨他不成才,下手重了。一打一骂一吓,成儿又病了。嫂子唬的六神无主,急急写信告知,现下又问我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她问,他答,手背轻抚脸庞。
“还是要去学呀,读书哪有不苦的。况我家诗礼传家,不读书,不博一第,何以荣其身?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他去世的爹。”
“那也要因材施教,难道这世上只有功名仕途才是正道?士农工商,正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
她反问。
“诗礼传家,他定要承袭了?他是他,正如你是你,我是我。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困在鹅笼里,做点什么都好。都讲严师出高徒,但谁又算过,出一个高徒伤了多少其他。高徒是荣光,其他的都是庸才了吗?”
“要我说,成人既成材。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乃至打死打伤他,这个局面大家都满意了?嫂子身体不好,孩子乍乍离了,岂知玉成不是因为惦记他娘才跑回来?”
絮絮说了许多,翻了个身。微眯双眼,像只猫一样,仍旧贴在他掌心。
“太执了就被困在里面,你我吃够这执念的苦,何苦再逼孩子。”
宋清平良久无言,望窗外浩瀚,看身旁妩媚。
她怎可以如此豁达,如此通透?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那糕、那酸枣糕……”似十分难开口:“你就自己吃吧,收起来别让她看见。小满想吃,多晚都能买。你不一样,你现在……”
“咯咯咯”
似风吹过银铃铛,笑声叮铃铃作响。
“别摸,别摸我肚子,害痒呀。还是个血泡子,摸不出什么来。”
她闭着眼睛笑,继续说:“近来口味怪的很,闻都闻不得。那丫头也是,恁酸的东西,我吃着都倒牙,她也咽的下去。”
定定又说:“吃呗,馋嘴还不是因为没吃过,孩子跟着咱们着实委屈。你想,咱们像她这样大的时辰,京中多少美食。”
她孕中寡淡,棠棣花糕酸甜可口,最是适合。他多想让她吃上,恨不得立时送到口中。可京师遥远,哪里轻易得来。
故而,退而求其次,托人从钦州得了块酸枣子糕,纸包打开,堪堪一块。
谁想被自家姑娘瞧见,十分好奇,又十分渴望。
竖起一根指头,望着他眼巴巴的问:“爹,我能尝一口吗,就一口。”
这话问的他满面愧疚,一方面是为父为夫,一块糕都不能同时满足女儿和她。
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后妻。予谁不予谁,做父亲的实在为难。
“喏,都给你,我可不敢吃。小馋猫,酸掉你牙。”
还得是她,嬉笑间化解一切顾虑。
她说她不爱吃,他知道她骗人。因为,他看到灶房里,她拿醋兑水饮。无限心酸,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所以,我每常想到这里,总觉亏欠她太多,也动过想走的念头。”
她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哥哥,你真的要挂印还乡吗?朝廷可是让你升迁的,你怎就辞了呢?”
手指戳戳他心窝,调侃他。
“十年寒窗,经世致用的学问,造福百姓的抱负。宋先生的殷殷期望,你家可是诗礼传家。这些,都抛却了吗?”
挤眉弄眼,仰面问道:“啊,宋大人?可别说为了我,若是因为我,我可背不动这锅呀。”
“哈哈哈,宋大人官做到这份上,全然失败。”
他自嘲苦笑。
“读书读书,幸博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罢了。入仕入仕,枉为官几任,为民为君,但求无功,也算无过。”
“国已如垒卵,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臣尽行私,公侯食肉,犬豕为耳目。狱囚累累,征敛重重,国之危已。还想什么富贵功名?”
“宦海浮沉,这些我早看淡。想走是一直以来的思虑,只是难舍一方百姓,况现在风雨如晦,局势动荡,更加难以抉择。”
“不过……”
“不过什么?”
释怀一笑,对上她的明眸。
“让我坚定主意的是你,这锅你必须背。”
“人生百味,不止为官。你说的对,我们不要困在樊笼里。所以,从前为君上,为祖宗,为父亲,如今只为你,为孩子。”
“正是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侥幸做了这一任官,又不图升迁,况又有了儿女。辞了罢,只愿妻安子乐,百年后无憾。随我去嵊浔,那里青山隐隐。你著书,我耕织,君子也要下庖厨。这一路的亏欠,我来弥补。以后的岁月只寄情山水,消磨岁月。”
说到激动处,他甚至轻啄她一口。
“著书?著什么书呢?咱们为苏大人著书立传,记录他生平往事。你拟稿,我评校。或者我动笔,你回忆。可好?到那时,咱们都老了。老到褶皱满面,佝偻身躯,谁也认不出咱们。再不用假面示人,岂不快活?”
快活,快活,苏锦被他说的泪眼汪汪。
宋清平兴起,平日寡言的人,依旧在说,说个不停,说的自家眼眶都红了……
“我年少时以为,有救世的抱负,有远大的志向。忠君报国,澄清玉宇,还这混沌世界清朗,现在看来荒诞无稽。现在才看清,我本凡夫俗子,**凡胎,天下的事自有天选之子,我只愿吾妻儿平安。”
“哥哥,哥哥。”苏锦哭着笑着:“你这张嘴,能唬住鬼。”
“没唬你。”忽然握住她的手,往心口放:“我不会唬人,从来都不会,你知道的。”
“我想好了,第一站先到京中,去先苏府上和愿生寺祭拜,然后咱们就再不进城。我父亲坐馆时有个厚友,他家在城外有个宅子。我去借住,他必然同意。
”
“等你养下来,等你和孩子身子都保养好,咱们再启程。这一路咱们边赏边玩,走到哪儿算哪儿。摩崖石刻,名山大川,嫌累我背你。”
滔滔不绝,眼中有光,描画他们的未来。
“生养辛苦,我来服侍你月子。医书上说,许多病症月中做的好,自然百病消除。所以你只需安心保养,下剩的都有我。”
什么什么,你还会服侍月子?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琼鼻上轻轻一刮。
“怎么?瞧不起人不是。不光这个,我还会带孩子。月里孩子最闹,都交给我,我最会哄。小满就是我抱了整个月子。”
哈哈哈,哥哥你可真是全才,没听过男人家服侍妇人月子的。
窝在他怀里,又喜又羞的拨弄他指头,一根,二根……
“过完中秋走,还是?”
“不用中秋,要走尽快。”
“典狱印鉴,不等来人交接吗?”
“我来时也无人交接。”
说罢,将她埋入怀中,拢上被子:“这些无需你劳神,一应都有我。”
她知道,能说出这些,这可能是他平生最肆意的时刻。
打从京中来此地,他们的节日就是在纪念、祭奠。每逢年节,甚至想起了,思念了,就焚纸燃香,祝祷几句。
有时是父母,有时是姨娘,也会是若男和柳絮。
怕他们孤单,更是自己寂寞。念叨念叨,说说话也好。
黄表纸,金银元宝,闲来总是一大箩一大箩的折。
小满总是盯住问。
“这一箩是给谁?”
“我亲人。”
“你亲人都有谁?”
“父母、姨娘、姑母,若男,还有认不得的先人。”
小姑娘老成的点点头,又问。
“那这一份呢?”
“这份是你的亲人。”
“我的亲人?”她疑惑的摇头:“可我不认识呀。”
不认识啥,过来磕头,来给你娘磕头。
小丫头乖乖跪地,也学着她,念念叨叨,有模有样。
“娘,我记不得你长什么模样了。可我有桃花,是不是你走了,托桃花来陪我?嗯,我挺好,他们对我都好,孟栋梁还给我糖吃……”
打住打住,前头说的人都要哭了,后头又被她逗乐。
先开始说的还像话,后头家里猫下了几个崽子,鸡生了几个蛋都要汇报,你娘记不住啊。
“那这堆呢?”
这堆是最郑重的。
她和宋清平齐齐跪下,忏悔祷告。这份亏欠最是意难平,火海里的挣扎,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柳絮,谢谢你。
偷来的人生,我的每一刻都凌驾在你的牺牲和痛苦上。我愿我腹中胎儿是你,前世你身世凄惨,这世换我给你爱和温暖,体味人间喜欢。
好吗?到我腹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