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转,四季轮回,这是本朝最寻常的午后。
日头毒辣的像是和谁有仇,狠狠的炙烤大地。整个皇城笼罩在严暑的酷刑中,洒金街、御姐、乃至南北瓦子,寂寂无声,鲜少有人。
莫说人,为数不多的几条后狗,热的伸长出舌头,不停地喘气。摇摇摆摆的,也找个树荫睡觉去了。
柳树、槐树,叶子无精打采的垂头,蔫蔫巴巴。整个皇城像一个大笼屉,一丝风儿也没用,那树梢连动也不动。沉闷炎热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
府西街,二层楼的酒家,上书三个烫金字‘鸳鸯楼’。日光反射下,熠熠发光。
只是平日里热闹的酒家,因着酷暑,阔朗大厅里,空无一人。
跑堂的涎着恁长的口水打哈欠,门外酒旗仿佛晒蔫吧的菜叶子,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这个天别说农夫心似火浇,老板娘的心也如汤沸。
再往里,钱柜台上摆着算盘、账簿子、纸笔、彩绘聚宝盆。上方吊着五湖四海各色水牌,后头五斗大厨,杯盘碗筷罗列,各色器皿。几个大酒缸子,筛酒器闲闲的摆着。后头坐着一位女子。
这是位年轻少妇,天青色罩衫,撒花裙摆,葱白生纱绉裤。发髻高高梳拢,鬓角抿的齐整。插着银簪,带着一副脆生生,光透透的玉镯。炎炎夏日里,清爽干净的打扮让人颇觉清凉。
她怀里抱着个孩儿,只穿着赤红肚兜。锃亮亮的小脑袋,藕节子似的胳膊腿,红馥馥,嫩生生。白胖可爱,好不齐整。
妇人爱极,抱在怀中哄逗摇晃。打着拨浪鼓,咚咚咚,口中喃喃。
“狼来了虎来了,老和尚背着鼓来了。二郎二郎你别哭,狼走了虎走了,集市上给你买花鼓。东也敲西也敲,敲的乖乖睡着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出个小二郎。”
咯咯咯,惹怀里的秃瓢小和尚咧嘴大笑。
没牙的口中,笑起来像个老太太。不对,像你罗刹奶奶,不对不对,像你夜叉姥姥。
哈哈哈,看着儿子小雀儿外露,妇人愈发喜的眉开眼笑。
一个逗,一个乐。一个捧,一个笑。藕节子似的小胳膊腿,乌溜溜的眸子,不停追着拨浪鼓跑。
大晌午的,母子逗闷。妇人想是累了,把完孩子溺尿后,就抱在怀里哄睡。孩子也累了,将将闭目。
“啪嗒”
苍蝇拍子落下,妇人紧接着骂起。
“恶心人的死苍蝇,落我酒缸里,坏我生意,打不死你。 ”
一连串动作,惊的怀中婴孩猛地抽搐,惶恐的看着娘,撇嘴就要哭,妇人忙哄。
“娘打苍蝇,苍蝇扰你。不怕不怕,娘疼娘疼。”继续唱念起来:“东也敲西也敲,敲的乖乖睡着了……”
乖乖就这样睡着了。
妇人抱着甜睡的孩儿,轻轻的上楼,小心翼翼的卧在榻上。肚腹搭上奶奶纳的百家被,腕子上带着姥姥送的长生镯,娘摇着哥哥使过的蒲扇,给儿送凉。
这长眼缝儿,这大脑门,以后是做官的材料呀。
我恁好的大儿,以后便宜了哪家媳妇子。敢跟我儿龇牙瞪眼,让我儿休了她,哼,休了!
“噗嗤”又笑了。这样说,自家要休八百回。有点懂婆婆当日恨她的心了。
儿呀,娘养你时几乎疼死。你长大了要疼娘,娘也疼你。
儿呀,平平安安的长大。
儿长儿短,碎碎念念。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天下做娘的,大都这个心理。
“啪叽”在嫩如鲜豆腐的小脸上,轻轻啄上一口。小没良心的,你爹怎还不回?
而后,妇人缓摇扇,盯着帐穗子出神。
我小鸳儿是抬头走的。
“姑娘,服侍一场,好歹说句话谢主子恩。日后设或还有相帮,何苦闹的红脸,大家都难堪?”
饶婆子千哄万劝,小鸳儿哑子一般。跪可以,想让我说谢,门都没有!
“贱蹄子,有人撑腰,瞧把你得意的。”
高盼儿混不顾的拿盅子、拿笸箩往她身上摔砸。临走临走,还放了狠话。
“别以为我有人撑腰,我就挟制不了你。我只是不同你计较,惹恼了我,有你好果子吃!”
呸!
这身契是夫人还的,这银子衣裳是夫人赏的,要承情也是夫人的。我小鸳儿不欠谁的,更不欠你高盼儿的!
不情不愿的磕了头,两个婆子伴着,昂首阔步,大踏步迈出周府的门。
“姑娘你也忒倔,她又是好相予的吗?拜佛拜到西,九十九个头都拜了,差这坟前一哆嗦吗?说点子软话哄哄她罢了,何苦跟她硬顶。”
“罢罢罢,你既不肯,出去好好过日子,跟里头的再没干系。夫人赏了恁许多,差不多的人家也没这体面。”
所以呀,我这身体面都是夫人给的,谢她什么?
谢她拿锥子拿针扎我,拿捆扎的香烫我?还是谢她撕我耳根,揪我眼皮,差点把腿打残?
呸!缺德带冒烟,不得好死的淫、妇,我认你老几!
小鸳儿就有种,带着一身伤,尚未痊愈的腿。刻意在她面前一瘸一拐,就这样死咬着牙,离了周府。
不过是家来,不过是配人,你周府金海银沙,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
我小鸳儿有本钱有脑子,离了谁日子过不得。夫人说过,凡是靠自己,周府上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下剩的怕甚?
“什么?你敢赌?”
高氏赌坊内沸反盈天,只见一个妇人挺着箩大的肚子,一进门两眼如炬,发现目标,直奔而来。
将男人一推,登时摔了骰盆,掀了桌子,好不利索!
惹那群赌鬼苍蝇似的去追骰子,死了娘似的可惜后悔,捶胸顿足。
妇人却不管,揪起男人的耳朵,骂儿子一般,劈面骂道。
“不是嫌家中吵闹,去庄子上读书的吗?不是说今年苦读,明年中第的吗?呸,谢季常,你漫天鬼扯,我要到学道里去告发你!”
妇人好生厉害,耳朵拎的高高,男人哎呦哎呦的求饶,她就是死不松手。
“不过识得几个字皮的穷酸,正经你连秀才都不是。说那些子话哄我,甚做夫人,做诰命,做你娘的腿!你这样子八百年也读不出头。将将把穷筋拔了,就往这赌坊里送钱,谢季常出息了你?长本事了啊?”
“读书辛劳,我、我不过是出来消遣。恁多人,你、你你快松手。”
公婆一路追赶,媳妇子竟不是大了肚子,是踩了火轮子,跑的驾云似也。
两个人将将赶到,就看到许多人团团围住。
做什么,儿媳正在揪打儿子!
那那那,婆母好不心疼,忙上前相劝。
“丢手,还不快丢手。他都说了是消遣,什么话不能家去讲。恁多人,不给他留个面子吗?妇人家当众打丈夫?你厉害的忒过了些。”
丢手是不可能丢的,反发狠拧紧,质问道。
“我问你,我的镯子呢?原是一对的,怎少一只?你那日在我妆奁匣子那磨蹭半天。旁的倒罢,那可是我原主子赏的,你作死不挑时辰。若没了,我跟你没完!”
说毕手下发力,转圈的拧。
“哎呀呀。”男人应声叫了起来:“甚镯子,拿就拿了,我赔你。”
见儿子其状,婆母心疼的白脸,登时恼怒,指着媳妇数落。
“他是我的儿子,我老娘养他恁多年,尚不舍得动一个指头。娶你个新娘,倒似请了祖宗。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见了谁。事无巨细,样样汇报,句句弹压。管头管脚,爷们被你踩在脚下。事事都有你,哪里是老婆,分明牢头!”
“他娶我,我就管得?他再敢赌,我就敢去告发。做错事还不让说了,凭天王老子面前,我也是占理的。”
“你有理,你样样儿有理。毁自家男人的,你独一份儿。都是你这样泼悍,处处制裁他,我儿才心上不好,来此处消散。小赌怡情,摸两把算的上什么?”
精彩呀,现在是婆母现身,挺身救子啊。
战火瞬间从夫妻大战转移到婆媳之争,众人看的目不暇接。
带怕吗,不存在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听这话,婆母亲您对我怨言颇深?您老话里话外拉偏架,我只问赌钱对不对?辛苦赚下的银子往坑里扔,对不对?”
见婆母如此愚钝,小鸳儿红了眼。
“现在是匣子里的镯子,后头是柜上的银子。是不是要等赌输光了家田,赌红了眼,赌没了裤子,把我们娘们典卖了才作罢?我为谁?还不是为了我儿,为你们谢家!”
婆婆被她怼的一丝理不占,还强要摆婆婆款,结结巴巴的找补。
“那、那你也不能不给他留脸。妇人悍妒,不体贴丈夫,不尊重公婆,该打该休!”
好呀!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小鸳儿索性放开手大闹。
“好呀,想你们谢家多嫌着我,早就想休我了。”扯着她男人的衣襟,拿肚子顶他:“快听你娘的,快快休了我,快些把书信给我,去跟你娘过去吧。”
瘫地大哭。
“我带着体己来的,置办了房产家业,怀了你的孩子。现下偷了我的东西不说,还要休我。既这样没心肝,大家都赚不成。”
扑棱从地上猛爬起来,拿头往他身子上撞。
“休就休,我离了谁不能过。酒楼是我自家的本钱,自家经营。离了你我再招个男人,管他叫相公,叫你儿子管他叫爹,不肖多快活!”
鸳娘驯夫有术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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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鸳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