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灶房里,五斗橱的最上层,苏锦踩着凳子小心翼翼的抱下来一个粗瓷坛子。那坛子密封的非常好,密匝匝的裹着稻草,捆着麻绳。
无比珍重的将它搁在案板上,麻利的解开绳子,再揭开盖子。啊呀,闻着味儿,眼睛里全是喜悦。
待勺子挖出一勺,哎呀呀,瞧这通体翠绿,裹上酱汁绿的油亮。
一时间竟觉得,比那满绿的首饰还好看,哎呀呀,肯定好看又好吃。
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这可是我自家腌制的腊八蒜呀,今儿开坛,飘香十里。
出师了出师了,瞧我这聪明劲儿,学啥是个啥。哈哈哈,翘尾巴了不是。心里头自家把自家夸上天呦!
放下这个,又忙着去寻另一个。
这个却好,麻布裹着藏在柜子最下层的顶里头。
嘿咻嘿咻的请出来,摸出一个,顺势围裙上擦干。磨的雪亮的生铁刀,一刀下去,黄油一涌而出。手指头赶紧蘸上一点子,填入口中细抿。登时眼睛一亮,起沙流油,黄澄澄油冒冒。比之上次一坛子臭鸡蛋,这是大获成功了呀!
好好好,腊八蒜汁鸡蛋,过年凑上一个菜,还不香死人。
呸呸呸,大过年就不能说些吉利话,还交代小满呢。
不过不过,想到这个咯咯咯笑出声。我怎聪明成这样,厉害的不像话,自己夸自己好没臊!
济慈堂和寄孤院吃食衣物,虽托韩嫂子她们打点,也要亲自去看看。
小满的新衣服还差个扣子,哥哥的墨要没了,要买还要先跟店家约。
对对对,过年化的黄表纸,还有金银元宝,多折一些。酱醋快没了正好一并买。鸡圈要加固,大过年的人没吃到先便宜了黄大仙。
哦,差点忘了,豆腐钱牛大娘不肯收。不行,先去送钱。
这边想起,立刻放下刀,擦了手就要走。
酸菜,积的酸菜要去看看,不能像那一年,一缸子坏菜。
还有还有,还有许许多多。好忙,一时间只觉得忙不完的事。
快快快,忙收了这些,赶紧进行下一项。
忙年忙年,进了腊月里她就忙的脚不沾地。亦或是,自来了北地,事事亲为,也不会给她时间歇闲。
更真的事实是,劳苦大众的一生,根本停不下来。
周家的祖先堂里异常肃穆,大三足鼎内,鎏金销金兽涎香冉冉。儿臂粗的大烛高燃,案头上鲜酒羊果,三牲五祭,细果肴馔,高高罗列。
周家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乃至家下人无不屏息敛容,神色凝重。序齿论辈,依次而跪,鸦雀无声。
上头祖宗们的拜影一一的都请了出来,穿红袍的,戴紫冠的,箍玉带的。
他们都举着笏板,一副副冷峻生硬的面孔,讲述这府上的煊赫和荣耀。
许是衣裳裁制的有些紧,许是炭火烘的太旺,又或是簪子太沉,更真实的是她太紧张了!魏妍芝的鼻尖沁出了汗。
在看到金盘贡品由她手中稳妥的传递给余氏时,不禁松了口气。
这是对第一次在夫家祭祖,即便在娘家时也经历过,可那时她是姑娘家。不过是依规矩行礼,担子不在她身上,自有母亲和嫂嫂。
今时今日不同,她现在是周家长媳冢妇,重头戏是她。饶她做好万全准备,也依旧被这阵仗激的手心冒汗。
不好,余氏要倒。
“母亲。”魏妍芝惊呼,继而牢牢扶住她:“来人,快来人,扶老夫人回去。”
余氏费力的摆手,挣扎的跪下,努力的打起精神。
自她嫁入周家,十六岁开始做周家的媳妇。从做人儿媳,到自己也有了儿媳。
几十年风雨,缠龙斗虎。她深知,活在这世家大宅里,这样重大的祭祀上,她是独一无二,并且引以为傲的。
饶她全身火炙斧劈,刀刀入骨般的疼痛。可是该主母夫人的礼节,是她只能是她,她不许自己缺席,更无人能替。
没办法,见她这样固执,跟在他后头的长房媳妇不能干瞪眼看着呀。
这不,她要送上供桌,魏妍芝就帮她亲捧上前。她要叩拜行礼,魏妍芝就连忙扶她起来。
实在扛不住了,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灌茶端水,声声唤母亲。
母亲?哼!竟比自家娘喊的还热乎,死了娘也不过如此,当真这样关心?我竟不知老货这般疼你?还不是众人面前做戏,我再不信。
高盼儿冷眼睥睨着魏氏新制的大毛衣裳,滚边的袖口、领口,风毛儿出的那样好。
她如今也有,甚至有比她还好的大毛料子,但她不能穿,不敢穿。她再厉害再有儿子,那也只能排在后头,比丫头靠前一些罢了。
体面和尊重从来只是夫人的。
眼冷心却是烫的,魏氏的一行一动,乃至一个眼神儿,她每看一次,都无比扎心。总幻想着,如果是自己会做的比她更好。
比如那金盘,就不能两手托着,非要端着,供奉泼洒了,你让祖宗吃地上捡起来的?蠢妇!
“高氏。”
正做着美梦,魏氏一声令下,登时跪到眼前:“是,夫人吩咐。”
“你的月钱打发人去领,老夫人赏了几个状元及第锞子给孝贤,一并领去。”
“谢老夫人,谢夫人。”
魏氏说罢,陪同老夫人和孔袁二位婶子,并一众下人浩浩离去。
高氏依旧跪着,她看到了她们窸窣的袍角。
二两,二两,周家姨娘的月钱是二两。银牙咬碎,指甲掐肉,也是无奈。
吃人的饭,受人管,纵然现在二两落在地上她都不稀得捡。可夫人就是夫人,奴才就是奴才。
“咚咚咚”
灶房里娘子刀工了得。
捞出新制的腊八蒜,刀背一翻,“哐哐哐”一通拍。再一手持刀一手麻利的将蒜末推上刀面,五个松花鸡蛋一破四,均匀的撒上,撒些胡椒点缀一些红椒,一道冷盘新鲜出炉。
一道怎能够?过年吗,怎能少了鱼。
洗手洗刀洗锅,填柴通灶,风箱拉起来。“呼呼”伴随着拉扯,黄红的火光越来越旺,灼的人脸烫。
风干的鱼洗搓几遍,鱼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索性心一横,嗐!罢了,今儿就吃个痛快的。
手起刀落,本来打算吃两顿的鱼,剁吧剁吧,全下了锅。
多放些油,大酱炒热,灶上火加大。咕嘟咕嘟,腾腾的雾气升腾。
待煮到中间,木盆里搅和着黍子面。粗肿的指头,灵巧的揪住面团,两下一番,“啪叽”往锅边上一贴。不肖一会儿工夫,转圈儿的锅沿儿贴满了饼子。呼呼的热气中,盖上锅盖。
得了,只待出锅,撒些葱,那个美呦。
说到葱,葱摆在案板上,可、可刀呢?咦?我刚还使的刀呢?
“可再没旁人,不是你,我头摘下来当球踢。”嘟嘟囔囔的念叨完,扬声冲着屋子喊道:“小满,拿我刀做什么?你拿了去,我怎么烧菜?”
只听屋里头一阵敲打声,叮叮当当,咚咚锵锵的乱响,根本不带理睬的。
苏锦急的跺脚,急吼吼的往她屋里冲:“大过年的,这是作什么妖。再这么闹,你爹回来咱们也吃不成个饭。”
还不理,急躁的喊起来:“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
啊?这、这是……宋小满不是不听,是压根听不到。
暖炕头上,旧被褥里,一只黄花狸猫身子底下围了一群小奶猫。数一数竟然有五只,哎呀,这是产子了呀。
“小满……”
小什么满,小满都急死了。围着母猫,站在炕上,一手刀一手拎着茶吊子,两件生铁家伙,撞在一起。
“锵锵锵,哐哐哐”,这般聒噪,人说话哪里听的清?
“醒醒啊,大过年的不能死呀。人家都睁眼,小五,你也要挺住呀。”扭头求救,冲着苏锦眼泪都要下来了:“小五喊都喊不醒,是不是要死了?桃花你不是会收生吗,快救救它。”
天,这、这我哪会呀,那也不能看着它死!
天下的道理大约一样,苏锦迅速爬上炕,利落的抱过奄奄一息的幼猫。
顾不得干净腌臜,裹在围裙里快速的擦净口鼻的粘液,将它浑身擦的干干净净。沿着它的背部,来来回回的迅速摩擦。
渐渐的好像有点温度,渐渐的眯缝了眼。接着一个长长的舒展,伸了个懒腰,挣扎着同它那些猫兄猫姐挤在一处,攒头找奶!
“哦哦哦,活了活了,小五活了。”宋小满兴奋的跳起来,抱住苏锦来回的摇晃:“桃花你真厉害,天下第一的厉害。”
丫头少给我戴高帽。苏锦也笑了,接生个孩子也不过如此,瞧她这一脑门子汗。
再看看这一窝子奶呼呼,毛茸茸,桔黄黄的小东西,围在母猫身上蠕动、争抢,多可爱呀!
宋小满趴在炕上,托着脸痴痴的望:“它们很可爱,不是吗?”
是呀,苏锦竟也看呆了。
“爹多晚回来?今天晚上是不是有好吃的?”
你还没忘吃呢?以为你有猫万事足呢。吃,吃,说到吃。
“哎呀,坏了。”猛一拍大腿:“鱼,我的鱼。祖宗,我灶上还坐着锅呢。跟你在这儿扯闲篇儿,耽误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