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儿子,你就是个儿子迷!”
周大人先戴正帽子,站直了立起靶子,且等夫人使劲儿的啐。
“你说说,你们府上,自上到下,各个盯着我的肚子。打卦算命,烧香拜佛,非说是个男丁。我的爷呀,亏您也是读圣贤书的,可不可笑?羞不羞人?”
“投生时碧霞元君定好了的,生男生女岂是谁能选的?再说了,没姑娘,全是小子,谁来挺这大肚,孩儿又往哪投生?你呀,做什么都有个成算,偏这事难算计!”
好一通排揎啊!
他越笃定,她越气恼。转念又想,叫你重男轻女。单要拿话怄你一怄,单戳一戳你这老虎鼻子。
“要我卜上一卦,必定是一对双生姑娘。哎呀,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打扮的也一模一样,真是招人喜欢。偏是姑娘,我就喜欢姑娘!”
“小心眼了不是?”
他一点儿都没被激怒,似有似无撩开后背披散的青丝,慢慢摩挲细白脖颈。
大手缓缓的往肚腹上探,孩子往哪动他的手就到寻到哪儿,隔着肚皮,父子两个亲密接触。
苏锦的心啊,唯有静静缩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不过是为了不受妊娠之苦,分娩之痛。我在你心里这般器小狭隘?”男人的声线低沉而柔和:“说你小人之心了,可是冤枉你了?”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份心思,这次轮到她沉默了……
手指绕着发丝,思来想去的不知该说什么。
周彦邦翻身上前,拥住她。两个人低声呢喃,此刻他们是世间寻常夫妻,幻想孩子的到来和锦绣前程。
“那要不是男孩呢?”
她问。
“生下去,总会有。”
他答。
“自己的孩子,是个老鸹也爱……”
“胡说!”
她失口,他真动怒,生气便没意思了。小气劲儿,不说不说,不说就是了,悠悠叹息。
“可你有儿子,并且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我这一胎,是姑娘是小子,我都爱。于你,无非是多个孩子管你叫父亲。”
“他是嫡子,是我第一个孩子,怎会一样?我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制艺人情,我一样样教。断不能交给你,纵容的无法无天,大姑娘就是前车之鉴。”
“都是自己的孩子,还要厚此薄彼?你自己难道没吃够这个苦?”
她抢白。
“可见是你偏心了,我儿承受不了为父山一样的器重。像你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早起读书,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惟愿吾儿无病无灾,到公卿是好事吗?我父亲到了,殚精竭虑,活活被累死了!害我早早无父无母,沦落到你家……”
“他一定要到公卿,我周彦邦的嫡子不会也不能愚且鲁!”
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是文曲星下凡,你儿子就是吗?孩子是孩子,你是你,终归是要各走各的路,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她觉得他的定义既武断又自大,憋了一肚子话刚准备反驳,一个回身被抱了个满怀。
自然是什么也不说了……
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凉香气,名贵的沉水香闻起来带有丝丝凉意。可就是这份凉意,让气管里猛然吸入,剧烈的咳嗽起来。
没完没了,脸憋的通红,眼泪也下来了,肩胛骨抑制不住的震颤,更难受的是剧烈咳嗽引起腹部疼痛,整个人抱着肚子咳得缩成一团!
他就用力抱住她,搂住肩,试图减缓她的抖动。隔着青丝抚着背,慢慢的、一下一下的,直至她逐渐平缓。
“来人。”
“别,明日吧,我乏了。”
知道他要叫太医,她赶紧制止。要通报,要备车牵马,四门大开,点灯费蜡。闹个不安,徒增了许多闲话。
她来他们家学的最会的就是,事事都要考虑影响,会不会被说闲话,会不会传到余氏那里。他可以不在乎,可这些话最终都会回到她耳中,由不得她听不听。
园子里丫头婆子,娘子夫人,妾妇美婢一个个闲的发慌,打听私密成了她们寡淡生活中的莫大乐趣。说咸扯淡的议论,话传话,人传人,苍蝇大的事传出来老虎大的情形。
再经添油加醋,实在难听。她虽不放在心上,可听到了总归聒噪。日后还要相处,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身上真好闻……”
在这清幽舒爽,淡柔绵长,似有还无的香中,苏锦梦呓般沉沉睡去。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的抱着她,听她沉稳的呼吸,闻她发梢淡淡梳头油味道。
虫鸣草动,月朗星稀,寂寂闲庭,四野苍茫,幕天席地的黑暗将他们包围。
他们的天地只在帷帐内,她在他怀中,他的血脉在她腹中。小小的人儿蜷缩着,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彼此肆意无间的靠近,感受她的温度和呼吸。
此刻的他如此放松却又满怀期待。
没有宏大的愿景,惟愿母子平安。往后的日子和她长长久久的厮守,看她相夫教子,护她岁月平安。
爱意的涌动,产生了让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朴素和卑微。
一定要是个儿子呀,和父亲一同守护母亲。
动了动了,凸鼓的腹中明显动了动。儿呀,是你在回应父亲吗?
周彦邦大喜,大掌摩挲着肚腹,心花怒放!毕竟才失了长子,对这胎愈加上心。手搭肚腹,彻夜不舍离开。
良宵易过,便是天明。
帐子开合之间眼前忽明忽暗,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苏锦醒了,睁开眼就睡不着。
周彦邦已经起身,下人们恭敬的垂手侍立,竹透雕漆盘平整的放着靴、袍、袜,官服,官帽,碌带,朝板。
小丫头正举着盆服侍他洗牙净面。苏锦还没梳头,披衣下床,抵着腰,垫着脚帮他整理官帽。恐她抻着腰,他连忙弯腰下背。
“还早,睡去。”
不是他说,她真的是神色疲惫,眼眶发青,孕后期总是睡不宁。
周彦邦看到了摆摆手让她走,倒是苏锦不好意思了。
“昨儿动静大了些,又说了会子话,想是爷没歇好,今儿换个地方歇吧。”
她哄他。
“总撵我!”
他嗔她。
丫头婆子们都憋着笑,极少看到严肃的大爷家长里短。如今跟夫人拌嘴,倒像是神仙下凡,多了些世俗烟火气。
正说着话,高盼儿屋里的丫头墨雪进来就说。
“姨娘说三爷昨夜里起热了,特来请爷的示下,现下如何是好?”
屋子里温馨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众人皆面面相觑。
林初兰在心里骂道‘黄鼠狼,四处放臭气。搅家精,真是败兴的灾星’。
苏锦叹气,可不就来了。
“可是我说的,今儿要挪地方了?”
“多晚说挪。不用你安排,且榻上歇着。”
墨雪没得到回应,依旧跪着听令,周彦邦边擦手边交代,全无好气儿。
“不爽利请大夫,这要请示什么呢?特特儿的跑来告诉我,我是大夫吗?做事情本末倒置,毫无章法,蠢笨的东西,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下去。”
啊,这这这,往日都去瞧瞧的呀?今儿怎么……
吓得赶紧退了出去,本指望这趟差事讨姨娘个好,如今却被灰头土脸的骂了回去,姨娘那头还要再骂一通,真是晦气!
苏锦绞了块帕子递给他揩面,淅沥沥的水声,镯子碰上铜盆丁零当啷的声音,丫头婆子们都看着小夫妻和睦样子。
一行人正忙着,周菀一路小跑冲了进来。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穿着石榴红的小袄,怀里抱着一个通红的大柿子,就往里苏锦怀里塞。
“姑娘好早,又来给夫人簪花了。”
林氏和婆子丫头们都笑了起来,小小的人儿看到严肃的周彦邦,怯怯的往苏锦身后躲。
“别怕,是父亲,去,叫父亲。”
苏锦轻声安慰小人儿,周莞总也不肯,扎开膀子要她抱。
“跟着她的婆子呢?夫人现下如何经得住她磨搓?人呢?你们是怎么当的差?”
说毕将帕子往盆里一扔,慌的奶母赶紧跪下。
“姑娘不常来,今日劝了不听。奴婢原是拦着姑娘的,可姑娘不依,直往夫人房里奔,奴婢是一路追到过来的。扰了夫人清净,该死该死!”
奶母子何曾见过周彦邦,如今见一次竟是发火。忙不迭的磕头请罪,众人也是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她不依你们就由着她,那要你们干嘛,叫周升,趁早打发了,换能行的!”
“爷早起肝火旺呢,恁大气,要打要罚的,众人吓的像小鬼,姑娘怎么能不怕你?”
“带孩子又不是办公事,她能听你的?这丫头从小跟着我,原是我说她闹了就到我这来,也不问清楚就怪罪,真要怪罪可是我首当其冲?”
帕子往他怀里一塞,反怨他。
“你总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人怕你。这是在家中,又不是总理衙门,难道咱们都是是何知州,王知县,见了爷还要下跪请安治罪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扬起星眸冲着他眨了个眼。喊着周菀过来,又把柿子让她拿在手中。
“去,去给父亲,让父亲消消气。让父亲柿柿如意,少骂些咱们。”
这丫头在撒娇!
周彦邦意识到了,瞪了她一眼。苏锦则扬起笑脸,挑衅般的对上他冷冰冰的面孔。
她把错全揽了过来,婆子丫头一个不怨。他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他又能做什么,罚她吗?
本指望这个事给她撑腰杆子,可她倒好,大包大揽,就是吃定了他不会奈何她!
罢罢罢,一番话讲的他气焰全无,有火没处发,全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
“就纵着吧!”
寒着脸,摆着朝服宽大的袖口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