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假,一路看来,孝贤是比孝廉伶俐那么点子。
说话走路都比孝廉早,孝廉还咬字不清,‘鱼’、‘无’不分的时候。
孝贤已经奶声奶气的背起,‘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周彦邦会给两个儿子教导,检查课业,自然也喜欢聪慧的,对孝贤的夸奖也就多一些。
见他如此,高盼儿每每总是难忍心头炫耀之情。她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孩子最好,实则她眼里那不是孩子,是争宠攀比的利器。
哎,只是苦了孩子,苏锦想到就摇头。
可她也忒心急,苏锦心中罕纳,哪有上来就四书开蒙的?
《笠翁对韵》太过俗丽,《训蒙骈句》太过冷寂,《初学晬盘》太过深奥,《声律启蒙》比较中和,最适合入门。
再不济三百千学学韵律也好。那些个晦涩聱牙的,谁要学,怪道孝贤脸上总没个笑脸。
“教的深了未必好,古人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三口吃不成胖子,小苗一下子长不成参天。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揠苗助长,岂不是帮了倒忙?不可取!”
“要我说,她不是想压孝廉,她是想拔头筹,下头的一个也比不过他才好!”
“咱们孝廉就是孝廉,跟谁也不要比,谁也比不得。你要康健的孝廉,还是要整日愁眉的进士公子?”
春蕊絮叨了一路,萦怀了许久的困惑,经苏锦三言两语点播,如拨云见日,登时醍醐灌顶。
拍掌的直拍欣喜。
“是是是,夫人教导的极是。怪道老爷夸夫人的学识。什么话经夫人一说就跟冰激了似的透彻。”
“我统共就这一个儿子,再怎么也吃穿不愁,比起穷苦人家……”
“又比。”
说嘴打嘴,立时又被揪住小辫子。
“哈哈哈,我就是个糊涂人。”
春蕊捂住嘴笑不停。
妙华寺在山腰上,可也不低。
周莞和孝廉两个小东西,仿佛出了牢笼的鸟儿,你追我赶,一个比一个跑的快。终究是周莞大一些,能一步迈两个台阶,孝廉比不过,坐在地上耍赖大哭。
‘来啊,来追我呀,追不上,略略略。’
那年山路上两个小姑娘,也是这样嬉笑着你追我赶,一直笑一直追,笑声撒满沿途。
苏锦恍惚,往日重现,白云苍狗,可爱的人都不见了。
“夫人,上轿吧。”
“不用。”
准备好的轿子歇下,她便要自己爬上去。山石台阶湿滑也不顾,她要追上‘她’。
越爬越快,越爬越兴奋,待到大喘着粗气,看这满山苍翠,无限的心旷神怡。
春蕊喘着粗气追上来,尴尬的自嘲。
“瞧我这身肉,夫人灵巧的像只雀儿,还像刚入府那模样,我却像个婆子喽。”
见金主奶奶来,主持寺外亲迎。左右跟着,前前后后的介绍,斋饭茶汤的备着,嘘寒问暖的搭话。
苏锦最厌烦絮,只要一杯清茶,主持不敢多言关了门独留她一人。
空山寂寂,冷清幽静。翠竹摇晃,松涛嗡鸣。后院的禅房内,白日里也是一片昏暗。
哗啦,风来了,遮天蔽日的绿荫,古朴清雅的环境。远离喧嚣,多么的宁静,多么的自在。
她想到了愿生寺,云山观,想到那年花海里舞剑的姑娘,还有少年的哥哥……
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神佛呀,活着的死了的,保佑他们都好。
卸下所有的小心,苏锦瘫坐在交椅上出神。
指头点着碗盏,呼啦啦的转起来,等它慢慢的停下来。再点再转,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
悄无声息间,一盘子茶点心放在案前。
“夫人您……”
春蕊欲言,那就不止,索性说出来。
“您跟爷总这样,不是办法呀!”
“旁人看你们和睦,我却心焦躁的什么一样。你们原也不是这样的,我一路看着,从成亲始,闹归闹,情分还是在的。自从、自从高氏……”
嗐!
“该过去的要过去,日子要往前看不是?又不能永世不相见,两个人总没个言语,这日子过的清汤寡水,忒没意思!”
春蕊攥住她的手,谆谆相劝。
“好夫人,这儿没旁人。说句放肆的话,您不拿我当奴才,我看您却像妹子。”
“爷是男人家,拉不下脸,夫人您用些心思。比如这次他生辰,您做双袜子也是好的。可您就送了一匹段子,还是库房里找来的,寻常的不能再寻常,敷衍的不能再敷衍。”
“他缺这个吗,他要的是心意。这礼收是不收?没的送礼还得罪人,您叫他心里怎么想?膈应不膈应人?”
她是来躲清静的,为这连姨娘都没带,可还是躲不过去。
举目望去苍山绿野,万竿翠竹,周家的沉闷让她贪恋这里的空气,深深吸上一口。
“多美的景致,提这些不觉得败性?”
呼啦,风吹开窗扇,旷野的风迫不及待的涌进来。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抛却胸中烦恼,苏锦闭眼感受,这自由的气息,这来自天地万物的恩惠。
马车进了巷道便慢了下来,人烟阜盛的御街,挑粪的,担盐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争相挤出脑袋,好奇的看着外面的世界。
婆子们不住的掩帘子,两个小人儿就不停的上前,遮住了又打开,总也挡不住悸动的心。
想想自家小时候,罢了,苏锦交代马夫,行驶的慢些,难得出来让他们看个够。
鱼贩子捧着新鲜的活鱼宰杀,肉摊子前赤膊的屠夫双手持刃,上下挥舞,不一会儿荷叶包好的肉臊子就递到眼前。
码叠的高高的笼屉,呼呼的冒着烟雾,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拥挤的街巷,有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倒运的淫、妇,晦气的婆娘。尽坏老子好事,一手的和牌你来了还点了炮。丧门星往赌场里撞尸,分明过我霉运,找死的贱人!”
说着,男人跳起来揪住妇人头发就打。女人被打的哎呦呦直叫唤,再一看还怀着身子,手上还牵着个和孝廉一般大的丫头。
见娘被打,哭着上前护,男人掐住丫头脖子娘俩一起打。
汉子五短身材,却长满五花肥肉,满脸的略腮胡子,一双绿豆眼。长得像头猪偏姓个侯,对女人边打边骂。
“赔钱货,拖油瓶,吃我的喝我的还号丧。哭哭哭,号你娘的丧,号你王八老子的丧。”
围观的一众皆是赌坊里的无赖涎皮,有眯眼睛的,有摸下巴的,满目猥琐之色,假意劝解实则调戏。
“我说侯胖子,自家老婆,白日场子里寻你,夜里给你洗脚,打坏了不心疼吗?”
“谁心疼?你心疼?”指指你又指指他:“心疼你领了去,老婆不就是日里打夜里压!”
哈哈哈哈,男人极尽无耻下流之词,惹一众赌徒恶棍们仰脖大笑。
“我领了去?我领了去你能愿意?岂不要去砸我家的锅!”
“只要能把今日的债豁了,只管领去!”
他竟能……,他就能!
至恶至烂,毫无底线,合着伙侮辱老婆,全不把她当人看!
妇人顾不得流氓的嘲笑,瘸着腿去护孩子。
这男人照着肚子就是一脚,一下子撞上酒肆门口的酒坛子,哗啦啦一坛子酒一涌而出,泼洒的街面沟渠四散,白白可惜掉。
老板不依,扯着汉子要他赔。
“赔?呸!拖油瓶给你要不要?不行,不行把这娼妇一并典给你,你还要倒找我钱!哈哈哈……”
好混账的莽夫!
恐孩子们听到这污言秽语,苏锦本想快些走。可看热闹的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马车过不去,把个打老婆的市井泼皮看的一清二楚。
女人着实可怜,酒水打湿了衣衫,怀里还抱着受惊的女孩,被打的呜呜哭泣。
粗麻破烂的衣衫,枯黄凌乱的头发,蜡黄苍老脸,无神昏暗的眼睛……
天哪!她不是……
“周升,把那无赖破落户,按住了打,朝死里打。”
锦绣香车里的苏锦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暴跳如雷,嘶哑着嗓子喊。
“打死了算我的,打不死送顺天府,这般凌、辱妇女的,活剐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仗着身份横行霸道,为‘她’!
众人虽不知里面是谁,但见她华贵的车马,一众家下人,又如此口出狂言。料定来头小不了,官眷命妇也未可知。
男人不服,梗着脖子叫嚣。
“哪里跑来管闲事的虔婆,你是谁?我打我老婆关你屁事,吃闲饭放闲屁,没王法了!打自家老婆,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嘿,狗杂碎,长了几个脑袋敢骂我们夫人。天王老子管不得,我们夫人就管得。小邹子,给他狗嘴里灌粪,叫他粪门里放臭屁!”
得令!胡三骑在身上掰开口,小邹子搬起旁边酒馆的泔水桶,一股脑灌了个嘴满。
骂不出来了吧,哈哈,周府的人也是你得罪的?
几个小厮捆绑的粽子似的打个臭死,扔到马车前,只待苏锦发落。
男人见敌众我寡,哭的好不伤心,可嘴还是硬的。
“还有没有王法,这么多人欺我一个,凭什么打人?顺天府老爷是我舅舅,让你们吃官司!”
“说得好,凭什么打人?你也知道叫屈,你打她就使得?”
“怎使不得,自家老婆算不得人!”
放狗屁!
苏锦竟无语凝噎,气的口唇直哆嗦。
自家老婆算不得人?
无语凝噎,活剐了他!
当年的舞剑,太唏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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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