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七月初七,江边小县宜陵,酒旗招展,花船画舫,铮铮丝竹,柔柔唱腔,靡靡入耳。有雕梁画栋的大舫,宾朋齐聚,拥翠抱红,猜拳斗酒,大呼小叫。也有清幽小舟,一只管箫,翩然远去。虽是小地方,却热闹非凡,想那广陵城内更是繁华富庶。宋清平感慨,就是他京中来的,也不过如此!
绕过江岸,行入巷陌,自然往那最热闹的安乐街上走去。果不其然游人如织,酒楼茶肆林立。招揽的灯笼高悬,映衬在泼洒了汤汁油污的地方,七色斑斓,灯红酒绿中乱花迷人眼。从赴任以来,理清户籍人口,田亩地土,勘察河湖舆图,这是他第一次以放松的心态游览这座小县城。
宜陵,广陵府下辖县,鱼米之乡,漕运繁忙。能工巧匠云集,文风兴盛,金石刻印,民安众乐,怎能不富裕?湿漉漉的青石板街巷内,女孩子们衣袂翩跹,结伴出行,牵手挽臂,交头接耳。
这儿的女孩子脸上透着水嫩,水乡滋润了她们,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女孩子们看到他,巧笑中躲避羞涩的眼神。年轻的县主大人略显尴尬,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宋大人目不斜视,端地圣人门下的好弟子。
街上挤挤挨挨,捏面人的,说书唱戏的。糖人摊子上稚子们目不转睛的盯着,眼见公鸡的肚子越涨越大,手艺人灵巧的打了个结,孩子跟着发出欢呼。宋清平心下一阵温柔,他也笑了。他想起那个秋千架子上孤零零的小姑娘,她也爱说爱逛,笑起来那样明媚。他们一起放河灯,逛花市。她看到吹糖人的也是挪不开眼迈不动腿,她还给他绣了荷包,她说他会是状元。状元,状元,哎!芝麻粒大的微末小官,和高门显贵的她终归是天涯陌路。
宋清平继续往前走,售卖的、耍百戏的,要数木偶戏台子前最是人山人海。童稚们全挤在台子底下,看的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卖糖人的,糖葫芦的来回转悠,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只见戏台上,飘飘然,一阵烟雾。忽悠悠,美人幻化成白蛇,引得儿童大呼,灵怪最勾人。小儿之乐,宋清平不过略站站就打算走。
“哎呀!”
淡淡粉色紫薯山药梅花状巧果子啪嗒掉在地上,姑娘颦眉,一脸愠怒:“你这人……”
她踩了他,她还生气。旁边的人挤她,她就挤他。不是他扶着,她就要跌跤了。宋清平不恼,他对谁也不轻易发脾气。何况、何况,红颜绿鬓的女儿家。
汪倩蓉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他、他是哪里来的,青衫净履,长身玉立,眼神里说不出的温柔。这样干净,这样好看……他不说话,也不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元宵,他是谁?”
“姑娘问的好没头脑,我哪里知道,又不是算命的瞎子,管他是谁呢!”
夏夜的风是燥热的,喧嚣异常的街市变得安静。饼渣子还黏在嘴角,她的怒气还没释放即哑然。影随风动,人离心动,取而代之是另一种心绪……小丫头哪里明白呀!
哎……还能再见吗?汪倩蓉眼巴巴的望着,眼波追随着他的青衫消失在人海。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皇城还是村落,世间男女,一样的欢庆一样的热闹。
“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从晚香楼头牌青岚的嘴角溢出,笑靥如花,勾魂摄魄。而身边的男人呢?男人家一对桃花媚眼,看的人心里麻酥酥的。
青岚把盏,凌平川仰脖,一饮而尽,玉手握住空杯:“一醉解千愁。”
“好!”青岚直呼痛快,红霞满面。凌平川越看越爱,一把搂过香腮,醉眼朦胧:“想不想脱籍?去我府上,我收了你。”
落在腰间的手被美人“啪嗒”打落,葱管似的玉指点着胸口娇嗔:“才不去,打发到牢笼里,我不自在。我这人最怕拘着,人活一世要快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不稀罕那些虚的,我只要你心里有我。你心里没我了,进宫做娘娘、做天上的王母又有甚意思!”
好,好!好个不事权贵,逍遥自在!凌平川大喜,举杯豪饮,一杯又一杯。
青岚抢杯,长长的婉转:“你是贩牲口、卖浆水、抬轿子的脚力吗?饮牛马般的灌辣水子,吃醉了腌臜了我的屋子,我可不服侍,叫人把你抬出去扔到门外头去!”她越张狂他越喜欢,醉眼中握住嫩藕般玉臂细细看,玉绸小衫,广袖滑落。长长的金钏绾臂,冰肌玉骨,怎能不爱?
浓情蜜意时刻,凌平川却面色一冷,猛然推开:“走了。”
走便走,青岚从不阻拦,菱花小扇轻摇,呷了口茉莉花茶,嗯,满口余香!
“姑娘,不留他一留?”
留?他要回家你留什么。绊着他霸着他,让他公主老婆生恨?公主,呵呵,惹不起!罢了,自家还想多活着日子呢!
青岚多聪明的人,直率坦诚并着心机,看似口无遮拦却摸清了他的脾气。做了卖笑的行当,自然对诸位恩客秉性喜好估量出几分成色,也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斤两。他就爱放荡不羁的,最厌拿腔作调的。最忌讳的提他公主老婆和驸马爷身份,有一回她叫了一声驸马爷,他登时撂脸儿,连着月余没来。想来他家中不顺心,夫妻不睦是也!
所以啊,他不过是来这里找乐子,说什么心里有她没她。多年欢场上的浸淫,**的话张口就来。好比香脂粉,闻闻便罢,吃不得!谁要去他府上,谁不知,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家花远没有没有野花香!
凌平川包了她,他那样有钱有权,出手阔绰大方。她的吃穿用度,纱縠行,首饰铺子账都记在他头上,又是那样如玉的人儿……趁他还在新鲜头上,多捞些银钱些才是正经!她撒娇撒痴,他宠溺骄纵,他们都在演,点到为止。妓子对恩客动真情,才是最蠢最傻!
青岚思量许久,玉手拈了一枚棋子,残局上轻轻落下,官子!
三更时分,花枝巷内也已经灯火阑珊,人烟稀落,多少人沉浸在这温柔销金窟内。拐出巷子,洒金街上商家几乎全部打烊,零落的灯笼照着昏暗的街巷。夜雾弥漫,身前身后一片渺茫,“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响起,缓慢的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夜深气寒,咱们换马车吧!”
也不言语,也不理睬,说回家也回家,回家又……哎!醉醺醺,晕沉沉,爷您到底要哪样!
金柝无不担心,生怕他跌下来。可马上的凌平川浑然不知,醉醺醺的斜跨在驾上,几次缰绳滑手,身子颠簸的抖来抖去。他要去哪?他要回家,回他的驸马府。他是谁?他是当朝驸马,他老婆是天家公主。
屁,狗屁,都是放屁!
‘你心里有我’‘不事权贵’‘王母娘娘都不做’,妓子擅演,逢场作戏,笑笑便罢,凌平川自然也知道她又有几分真心。
她那样放肆,那样猖狂,那样的口无遮拦,那样的像她……
可她死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她。她也曾在他怀中撒娇,她也有一双玉臂迷人,他们即将谈婚论嫁,他们眼看厮守缠绵……可她却死了,死的这样猝不及防,死的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得知消息之时,他给她寻得镯子还揣在怀里……。父亲母亲联手欺骗,急另智短,他热切的盼望,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丝毫没意识到的阴谋。
现在他要回他的驸马府,做他的驸马爷,给他的老婆交差,交差!人活着忒没劲!
驸马府偌大的花园子里,虫鸣寂寂,树影深深,绿水默默。水塘边落木亭内,高几圆桌上,水晶大瓷盘子里梅花式样、菱花式样、玫瑰式样各色巧果子。粉白的,淡绿的,层层叠叠的码放整齐,塔尖似的堆放眼前。另瓜果、菱角、嫩藕等时蔬,红的绿的白的,甚是扎眼。
白挑线裙儿,枫色潞绸衫儿,珠翠满头。那样浓烈的颜色却映衬晦暗的面色,徐妈妈守在身边,众丫头屏气凝神。‘一、二、三……’如晔心中默数着巧果子的层数,百无聊赖!
“到底是哪儿不自在?宣太医来瞧瞧,还没动静,该有了呀?”
冯淑媛扶了扶头上的凤钗,理了理新制的蜀锦的衣裳,一双眼睛往四处瞄来瞄去:“驸马爷不在家吗?”
她今儿来也是打扮的颇有颜色,娇嫩嫩的红唇,细长长的眉。来了几趟总不见他个人影,今日乞巧,他做样子也该在家中才是。可还是没见到,冯淑媛心中恼,既来了,却也只能陪着公主说话。
“太医不好,民间也有神医。云英巷里罗医家妇科千金最是拿手,月信不调,崩漏带下,经他手里的没有不好的。你无事也别总困在府中,既出了宫里,咱们去宝相寺,云山观逛逛去。散散心解解闷,你心里好了,什么病就都没了。听我的,明儿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