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由巫铭挂帅,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东都,旧都以及南城一同出发,于十五日之后会师于军都关。
玄萧并不在这一行人当中,早在出发之日的那天清晨,他就一人一骑去玉栀门了。
这一路上他无心看风景,休息时又向几位老将请教,玄萧不在身边,他依靠的探报就只有军中普通的探子,他在娑婆派的力量无法深入到大陆的内部,娑婆到北夏,几乎是直接从北玄的最南端到最北端了。至于天道盟的势力,他虽可调动其一部分资源,但是天道盟毕竟是整个武林的集成代表,他为北玄国而战,用天道盟的探报终归不太合适。
这才分别两日,他就开始思念玄萧在身边的时候了,自己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想知道什么只需告诉玄萧,不日就能得到消息,除了最初那段联系不上仪使的时候。
巫铭想着,什么时候要是自己也能有一个与玄萧的逆命阁一般的,哦不,他不需要那么复杂精密,只需要组一张探报网就够了。
一路走,他又仿佛回到刚从洛陵南台寺醒来后一路沿西陵山脉漫无目的地走的时候。如今玄萧重新得势,可一路行来,仍不见有什么新建的寺庙与出家的僧人。
到处建寺庙,本就是劳民伤财的事情。
三年前玄萧还给逆命阁布置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在自己“死后”,去想办法将北玄那些打着僧人名号的贪财好色的富和尚先给处理了,再四处拆庙,将那些想要成和尚的懒人赶走,该回哪种地回哪种地去,至于那些真正修行禅道的人,到时候必会自己上嵩山去找禅宗,他懒得管。
后来玄萧拿回大权后,有人想要重新建寺纳僧,却全都给玄萧按下解决掉了。禅宗固有不满,这影响到他们的供奉与权威,但是也不能奈玄萧何。且他们与玄萧早已结下深仇,玄萧重新得势,不去弄死他们已是万幸,堂堂千年大宗,怎么可能又来低声下气地找玄萧,那是自取其辱。
———
巫铭去军都关需十五日,而玄萧轻骑直奔玉栀门只需两日。玉栀门水泽丰润,此间三月,桃花满山。
还未下船就见到津口牌坊,更准确说那是玉栀门的大门,那大门上的对联在江湖中可是出了名的荒诞,也因这对联,玉栀被江湖人笑话了几百年,这是初代掌门亲自写的,而玉栀门掌门世代都跟初代掌门一样,仿佛都没个正经。
“世上之人多昏苦,唯我独世自清醒,横批——有病来治,嗯,是这儿了。”
见有人来,在津口的弟子就迎了过来:“你是来这求医的吗?请跟我到那边记名。”
“算是,不过我是来找你们掌门的。”说罢就将凌霄令掏出。
那小弟子见了,朝玄萧一揖:“阁主请随我来。”
小弟子将人引到桃林旁的一处居所:“阁主稍等,里头外门弟子不得入,稍后会有内门弟子引路。”
玄萧在树荫下站着,很快便来了一位身着青白纱衣的小公子朝他走来,那小公子挂着一块玉牌,与外面弟子的腰牌全然不同,他上前对玄萧行礼:“阁主久等了,不才是掌门首徒原涟,您请随我来。”
玄萧嗯声,跟着原涟穿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从浮桥上走过,穿过药园,见到一间漂亮朴素的木屋。
门被推开,里面的人一抬头就见玄萧缓缓走进来,男人笑盈盈道:“阁主怎么突然造访?老夫都没来得及准备。”
说话的男人正是玉栀门掌门,他一身淡淡的粉色装束,两鬓已染了风霜,岁月打磨了去他皮相之锋利,显露出了骨子里的慈祥。
这多情的桃花色,穿在他身上,没有年轻俊郎的风流感,也没有矫揉造作学少年的违和,若要形容,那他便是同屋外满山的桃花一般,人见人爱。
“你不在掌门居所呆着,竟有闲情逸致在这茅屋里编花篮?”玄萧瞧见孙掌门手上拿着个编了一半的竹编。
“反正一般也没什么事,不像我们国师大人,忙得脚不沾地的。”说话的人不是川泽也不是孙掌门,玄萧这才注意到,屋角还有一个人,也在编着竹编。
“仪使也在,你心可真大,你徒弟正在边关打仗呢你还有心情在这编竹编。”这位仪使,正是道垣。
“阿铭自小就被俩老东西保护得太好,没见过这世道险恶,是该让他吃点苦头。”
“你这做师父的还真是狠心,少年侠义心肠,只是这世道祸害横行,好人没好命,我不敢赌。”玄萧自认为他守不住初心,世事千般,他唯独不直视人心,在他眼里,巫铭纯粹,他不敢试探。
“你是怕这个?这本就是他自己的路,你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说到将来,他要做你这种恶人也好,做善人也罢,都是他的选择,你我能做的,便是让他变得强大,让他有这个选择悲悯亦或者生杀的权力。”道垣言下之意,弱者是没有选择权的。
“贯境远远不够。”
“你若不将他引入朝堂那个是非之地,贯境也足够了。”道垣这话里带着怨气,手里编竹编的动作也停下了。
玄萧眯起眼,用手在桌面上刮着:“老夫什么都没做,他是受圣上赏识。”
“分明你利用他少年挚情,连诓带骗!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便是将你二人绑在了一起!就算你们没有任何利益往来,可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你的党羽!你这回力荐他,这是要拉着他一起死?”道垣说着,便愤然起身,直接将即将编好的花篮摔在了地上。
玄萧沉吟不语,朝中也并非完全没有武将可用,他这回的确是用心明显了。
道垣凑进玄萧,直视他的眼睛:“你究竟是想害他,还是想帮他?你真的,会留一个随时可能要了你性命的人在身边么?”
尚未锁边的竹条被道垣的真气一撞,险些崩开来。
“先前老夫就说过,他便是老夫找了千年的人,老夫怎么可能会存心思害他?”
“最好是你说的这样,以后关于铭儿,你有何决定,必须与我说!”道垣这话算是逾矩,丝毫不将玄萧当做上司。
玄萧并未因道垣的话而生气,他长舒一口气,变了平常语调:“你方才还在想历练他,现在又后悔了?”
“道爷我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一人试炼,可以,你在旁边,不行!”道垣态度依旧强硬,没有和解的意思。
“老夫将毕生绝学授他,可行?”玄萧在妥协:“就让余留在他身边,在他突破化境前,余答应你,无论如何,余绝不伤他一根毫毛!余已将共潮生心决倾囊相授,算余求你……”
道垣听到“共潮生”三字后,问:“你……真是要他千秋不朽?”
“这不也是你期望的么?你若待余能有待阿铭一半好,余也不至于……”
道垣随着玄萧的视线一道往下瞧,正好是膝盖,这件事,他的确带着私怨,他明明有其他办法可以控制玄萧暴走的真气,却偏偏把他白送给池彦,以至于玄萧在牢里受了不少毒打。
起因也只是因为道垣想给巫铭出口被玄萧欺瞒的气,想到这,道垣终于松口:“你要记得自己的承诺,一切,等他突破化境。”
孙有成见两人谈得差不多了,确信不会拿自己撒气后,才终于开口打圆场:“阁主治伤,还得看我哇,宫里那群庸医,真是一点都靠不住,不像我……”
“收收味,说到这个,老夫还真得谢谢你!”玄萧忽然想起除夕夜巫铭的那顿折腾来,可道垣偏偏在这,他还不能明说,否则要让道垣知道自己睡了他徒弟,还真说不准会与他拼命。
孙有成还以为他说得是治腿伤的事:“哪里哪里,给阁主效力,说什么谢不谢的,多见外。”
“嗯,麻烦你了。”玄萧收起心思:“早些治好,老夫也早些北上。”
玄萧其实很放心不下让巫铭挂帅,他资历尚浅,边关本就有曾经“徐总兵”的守军,他们跟随徐总兵与晏监军多年,来一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必然是镇不住他们的。
加之此般北上的兵又大多是从昭武侯那调来的,“昭武”将军是戚戎,同时他也封了侯,爵位从他爹开始就世袭罔替,也就是说,巫铭手中此次北上军队“姓戚”。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再跟谁,那也是北玄的兵将,守的是北玄的国土,吃北玄的军粮护北玄的子民。他们对主帅绝对的服从并不代表能与主帅心意相通,其中磨合必不可少,但出征前巫铭与北上军仅待了几个月,和,与边军更是毫无了解。
综合看来,北玄各方都比北夏强得,但只有玄萧与晏徽这些带过兵的人才知道打仗看得可不止这些。兵将之间复杂得很,古有朝代统调分离兵将分离最终导致外敌入侵无力抵抗而灭国,今北玄虽兵强,但也认将,一个将带起来的兵未必适应别人,何况这次还调了个江湖上抓来的毛头小子。
玄萧他本人离开北玄军就已经十几年,加上北玄曾经大批裁军,昔日得力旧将也离开大半,前久征兵虽有人回来,但十几年前风云变幻,就算默契犹在,可战力就不知道了。
北夏既然敢明着宣战,必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不敢掉以轻心,需尽快治伤北上。
在玉栀门的这几日,道垣将封独树之前做的事以及他的死讯告诉了玄萧。
旧篇揭过,不伤巫铭,道又如以往一样,做回了玄萧的“得力属下”。
玄萧早就从巫铭那知道了封独树的死讯,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三年前自己死后,他也死了。
道垣本是无意提起封独树,可他想了想还是说:“阁主,封独树爱徒心切……”
玄萧打断他的话:“老夫没怪他,既然人已经去了,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本来他也不欠我什么。”
道垣这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了,便结束话题:“莫让铭儿知道独树的身份。”
“嗯。”玄萧自是不会说出去,给巫铭一个希望,他大师父只是云游去了,比残酷的现实直接告诉他的好,尽管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还能隐藏多久。
旧事揭过,当下北玄危机四伏,谁也说不准哪日突然就改换门庭,几人不再纠结于过去,玄萧既然已来此,那便要有下一步的计划了。
“南边的事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动手?”道垣问玄萧。
“第一次惨败,第二次棋差一招给人跑了,这一次我要做的可不止这些,不急,现在还不是时候。”玄萧眼里阴翳。当年设计连环一步步害他的人,他现在要一个个揪出来,为达目的他们将无辜的人拖下水随意利用,巫铭就是被利用的一环,道垣与玄萧绝不会放过他们。
道垣与玄萧从公事聊到私事,期间玉栀掌门孙有成取来了药匣,给他看诊,二人对于玄萧心脏不在体内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反应,一个是因为非常了解玄萧,知道他的真身非是凡人,另一个则知道玄萧会某些封魂锁命的秘法。他们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那日在大殿上知道此事的人也尽是可信之人,玄萧的秘密并未泄露。
在顶级药师的医治调理下,玄萧很快就恢复了,无明心法可使得他恢复得极快,连孙掌门都感慨万千。从巫铭出发之日算,现在已是第十四日,玄萧不敢耽搁,直奔军都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