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萧不断地在脑海里勾勒昨日看到的阵法纹路,它很像是出于他一个很熟悉的人的手笔。
那阵法似乎是针对他的情况布下的,只对他一人起作用,因此他当时并没有说全部说穿,而是选择了保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打草惊蛇。
人心比一切都可怖,就算他算计好了一切,他能不让人知道的东西他都尽量不说,以免授人以柄。
至于巫铭,玄萧明白,他们二人不是一路人,总有刀兵相向的一天,昨天晚上和他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也的确是在赌,倘若巫铭想报仇,今日便可以选择不来救自己。
玄萧心底里并不希望他来,否则他将更加愧疚,也更不愿对那个孩子下手。
戏台之下,是不明所以的乌合之众,戏台之上,是罗织构陷深文周纳的戏码。就算玄萧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也断然与池彦那虚誉欺人的家伙不同,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高傲。
假城主站上戏台,挥了挥手,示意下面安静。
他垂眸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玄萧,眼里闪过一丝阴翳:“诸位,可还记得三年前,我盛乐丢了几名婴孩,当初凶手狡诈,叫他逃脱了。”
听了这句话,台下果然开始议论,当时并没有抓到真凶,这件事大伙没忘。
“当年凶手已经找到,就是此人!此人便是我北玄前国师,魔僧玄萧!”说着,他便指向玄萧。
台下一片哗然。
假城主继续道:“此人绘炼邪阵,以婴孩血为引,给自己续命,三年前东都说,玄萧已经被处死,可这人如今却活得好好的,而当年婴儿案发,正是三年前!”
言至此,人们心里纷纷将“婴儿之死”和“国师易寿续命”联系起来,这似乎是最为合理的答案。
“说得好!下次不许说了。”玄萧都快笑抽了,与他料想的一样,这个“皇甫柯”便是打了陷害的主意。
“霜梧,差不多就行了,进入正题。”
现在台下已经是一片沸腾,要杀玄萧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鹤霜梧完美的接住了玄萧递来的眼神,低声对皇甫柯道:“城主,国师还等着呢。”
“啊,对,正事。”假城主干咳两声。
传闻盛乐城主对新国师唯命是从,十分畏惧,可这个假城主却连国师交待的“正事”这般不放在心上,还需要她来提醒。
鹤霜梧不觉质疑起这个假城主的真正目的。
“皇甫柯”清了清嗓子道:“此人手持江湖至宝‘凌霄令’,此等恶人怎配拥有这般信物?今日,苍天在上,大伙见证,让贼子玄萧交出凌霄令,以佑我北玄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玄萧装模作样:“若不是老夫遭你暗算,怎会如此?”说着,嘴角硬是渗出一丝血丝。
鹤霜梧一脚踩在玄萧头上:“交出来吧,少受些皮肉之苦。”鹤霜梧先前和皇甫柯说过,玄萧藏在芥子中的东西,除非他愿意交出来,否则就算给他扒光了那也拿不到。
“我给……”玄萧故作狼狈,一个精致的银色令牌就凭空出现,又掉在了戏台上。皇甫柯上前捡起令牌,问玄萧:“怎么证明这是真的?”
只听玄萧说:“凌霄令本身就是天地至宝,已经传好几百年了,水火不侵,刀枪不破,你砍一刀不就知道了。”玄萧特地在那假令牌上施加了一道金刚符,不过是一次性的。
皇甫柯那傻子还真就拿剑运足了内力狠狠砍了一剑,令牌没事,完好无损,剑断了,皇甫柯还被自己的内力给震得神魂激荡差点吐了。
玄萧冷笑,这玩意可够给他找麻烦的了,江湖上觊觎这玩意的高手可多了,在自己手上尚且还没人敢来抢,但换作在这个皇甫柯身上可就不一定了。
而且凌霄令调动的乃是活人,就怕你拿着令牌人家不认你,毕竟几百年来,这玩意每一世都在玄萧一人的掌握中,逆命阁中子弟代代传承着,但是每一个拥有实权的人都是玄萧精挑细选的,他们只认魂儿,不认外主。
这也是逆命阁中两位仪使世代保守的秘密——阁主不入轮回,记忆永存。阁主不在,仪使最大,仪使只听阁主的。
江湖人不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想得到的凌霄令居然就是逆命阁最高信物,他们天天嚷嚷要铲除的逆命阁的背后其实就有凌霄令。
只有少数人知道凌霄令与逆命阁的关系,但他们得不到便会想要毁掉它,可他们没那能耐斩草除根,他们的愤怒显得苍白无力。
“你戏唱完了?到我了。”玄萧面上是笑着的,江湖传闻有时候还是很可信的,比如他们说,玄萧一般都面无表情,一旦他笑了,便是要使坏了。
玄萧绷开绳索,转头直接坐在皇甫柯为自己的座椅上,底下的人都被他外放的威压吓得迈不开腿,连逃跑都忘了。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唯一在动的,便是从远处一路奔来,气喘吁吁的巫铭。
“皇……皇甫柯才是……幕后黑手……”巫铭一路冲上台子,不远处还有三辆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七人,这一看,分别是数日前那三家最近丢了孩子的和三年前丢了孩子的其中几户人家的人,还有皇甫葆郭。
“诸位听我一言,我乃盛乐城少主皇甫葆郭,真正的城主被人囚禁,台上这一位其实是有心之人假扮的!”
场下再度哗然。
那几户丢了孩子的人家此刻抱着自己的孩子从马车里出来,何家男人道:“乡亲们,少城主说得没错,皇甫城主早已被坏人挟持,台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城主,被擒的那位玄大人其实是上头派来救孩子们的好人……”
巫铭道:“假城主囚禁真正的城主,自己则假扮城主,利用城主的身份捉婴儿炼邪阵!诸位若不信,可前往城南废宅一观,上面留有的阵法痕迹便是证明。”
“不错,这位玄大人是几日前才来到盛乐城的,就算他就是国师玄萧,那三年前他在东都中,也是众人皆知的,又怎么可能来此作案?那宅中的阵是许久之前就布下的,有机会作案之人,唯有这假城主!”皇甫葆郭猜测有可能真正的城主也有参与,但为保他家声誉,只能暂且将罪责推与假城主,其他的,等他回城主府再慢慢清算。
又有一户找回孩子的人家道:“是啊,若是这位大人当真要咱孩子的命,那孩子都偷走了,为何他还要现身救人呐?”
这一下,玄萧这边有了证人做见证,而皇甫柯那边先前就空口白牙口说无凭没有任何凭据,真相一目了然,群众的眼是雪亮的。
一瞬间,风向骤变,人群中时不时还传来什么从前玄萧国师在任时税也低,过得也很好,什么这两年新国师上来反而日子难过之类的话。
玄萧冷眼看着这一切,墙倒众人推罢了。他出手将假皇甫柯的面具扯下,那假皇甫柯忙用衣袖捂住脸,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跑没影了,连那‘凌霄令’都不要了。
见此一幕,玄萧心中也起了疑,与鹤霜梧疑惑的一样,他觉得这人来此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凌霄令,而像是在故意捉弄试探他这个人。
假城主若不是池彦的人,不帮池彦取凌霄令可以理解,可‘凌霄令’已然在他手上了,若是这人目的就是凌霄令,那他为何要将令牌扔下?
那人遮掩面容,有意隐瞒身份,明显是怕自己认出他来,扔下令牌而掩面逃跑那便说明,那人比起丢令牌,更惧怕被自己认出来。
那假城主,他或许认识。
鹤霜梧本想追击,但看到了玄萧朝她递来的眼神,示意她可以带着“凌霄令”回去给池彦复命了。
鹤霜梧便踏着轻功,很快也逃没影了。她本是打算擒住这个假城主,问清楚当年的真相,却不想这人逃得太快,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话说昨天晚上他们回到鹤霜梧的宅院后,玄萧让鹤霜梧继续“完成”池彦交给她的任务,只不过最后“功亏一篑”然后把锅甩皇甫柯头上。
当时他们还想着,届时众目睽睽之下,想来假城主也逃不掉,定能戳穿其身份,只可惜这假城主跑得太快,他们失策,没能抓到,甚至连那人真面目都没看清。
鹤霜梧如今身为大司徒,有好多事可帮忙,现在暴露了不值得。他们商量好了,鹤霜梧“败退”后直接去找池彦,暂时分开,鹤霜梧留了两道传音符给玄萧。
传音符造价高,且超过三十里就接收不到对方的消息了,除非紧急,一般没人愿意用它。
与传音符相比,飞鸽传书与养海东青传信成本低得多,只是飞鸽传书路上难免会被鹰隼捕食,往往要多鸽一同放出传讯,因此消息也更容易被人捕获。
至于飞鹰,那是军队的专属,寻常人家不可以养,逆命阁中有训飞鹰,但玄萧目前还用不上飞鹰,这么算下来,传音符的确是眼下方便的传讯工具。
先前玄萧在黑市门口把自己最后一道传音符用完还肉疼了好一段时间,这下好,又有符用了。
———
之后,皇甫葆郭接替了皇甫柯的位置,皇甫葆郭查了整个盛乐城,他找到一间狭窄的小屋,地上放着一个破碗,里头装得都是狗食。
他走进屋子,看到一个半瘫在草席上,病恹恹的中年男人,他认出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叔叔,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皇甫柯见皇甫葆郭进来,恐惧地缩进角落,口中言语颠三倒四,一会狂笑一会大哭,一会对着空气求别杀他,又抱住皇甫葆郭的脚喊兄长。
皇甫柯已然疯了,是被人用毒毒疯的。
皇甫葆郭捡起地上的破碗,他发现,毒就下在里面。
“是假城主下的?”巫铭问。
“很有可能,那人不以真容示人,他下毒便有可能是因为皇甫柯知道他的身份。”玄萧说。
“那为何不杀人灭口?”
“别忘了,东都还有个池彦,他是假城主,皇甫柯死了,谁替他背锅?”
“我不会杀他,”皇甫公子道:“如今看来,那些婴儿不像是皇甫柯能杀的,可东都已经发令,叫我杀他。”
皇甫葆郭念及血脉,只将他打入大牢,并未按池彦的意思杀掉皇甫柯。
玄萧第二日清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他站在城门内等待皇甫葆郭的回音。
皇甫葆郭骑着马来到城门口送行,他寻了许久都没能查到曲熵的线索,他告诉玄萧:“我并未查到曲熵踪迹,先前假皇甫柯可能抓过他,但是后来被他逃脱了,不过有人说见他往南去了。”
如玄萧所料,被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曲熵定然早就不在盛乐了。
玄萧谢过皇甫公子,带上巫铭一道离开盛乐,向天门山去了。
他送给皇甫葆郭一份大礼——亲命他为“开阳舵”的舵主。
就连皇甫葆郭自己都没料到,自己本只是逆命阁中的小小一员,如今却能得阁主赏识,成为舵主。
玄萧这般做,是有自己的考量,开阳舵全军覆没,重新组建需要很多精力,拥有一定实力和声望的逆命阁中小辈不多,恰巧皇甫葆郭是一个,他便顺水推舟促成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