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才一事,玄萧不再理睬山千仞,山千仞有些心慌。
他捡起棋盘,没话找话:“师父,你赶走了巫铭,不寂寞?”
玄萧面色发青,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见玄萧不想提这事,山千仞倒也知趣,他敲着棋盘试探道:“四方棋手相继出局,曲熵早早下场,池彦死在了云州,现在就剩师父您和我了。”
玄萧只看了山千仞一眼,却没有吭声。
山千仞带了讨好的音调,继续道:“师父,咱们现在怎么说也算是盟友了,咱一块对付那个躲在暗地里使坏的家伙,怎么样?”
玄萧脸色严肃,好似在思索什么,半晌后他认真道:“四个人,推麻雀牌倒是刚刚好。”
山千仞一阵语塞:“……”
玄萧指着台上的歌舞乐工:“这寻常的伎乐,着实是比不上奕迢那儿的。”
“师父,既然曲子俗常,要不来下会棋?”
玄萧没有要叫停的意思,他道:“跟你下棋,不是自找没趣?”
山千仞棋艺精湛,入江湖后,败绩唯一次耳。
江湖中人虽然都知道他人品不咋样,但棋品却没有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
山千仞棋瘾犯了一般,缠住玄萧:“师父~我让您五颗子,您就陪我下会嘛?”
玄萧哼笑一声:“与其胜你半颗子,不如骗你一文钱,你若是闲,就入宫,帮宴徽把内庭的人都换成我们的人。”
山千仞一愣:“这么快就动手吗?”
“多拖一日,变数多生,就趁明日巫铭大婚,太子定然要离宫,到时是进宫动手的最好时机。”
“好,师父您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山千仞说完,便没了踪迹。
玄萧默想着,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与阁中内鬼究竟是谁,明日之后,就有答案了。
若查到最后,幕后不是玄铮又当如何?
玄萧担忧不已,只因他忽然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可能……
他的躯壳中,还有一个人,自己无意识之时,如何能保证那人依旧老实待在识海中呢?
玄萧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忧虑更甚。
逆命阁中,就属自己身份最高,能直接命令仪使,又在朝堂上掌握极大的话语权,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
若是自己要杀巫铭他大师父,可谓轻而易举。
虽说自己杀自己的算计看起来很是荒谬,但是若识海里的另一个人为了占据身体,从而设计让自己“死”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玄萧忆起覃良当初战战兢兢不敢招供的神情,又想起在西陵那三年自己时有时无的意识……
覃良当时那般恐惧,若不是知道幕后之人就是皇帝,便很可能是因为挑起一切争端的始作俑者与现在在他面前审问他的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旁人他能防,可若是那幕后黑手就是另一个自己呢?
“阁主?主子,主子……”侯友章唤道。
“嗯……”玄萧缓缓睁眼,发觉乐工已悉数离开。
“八音都借着乐工带来了,这些乐器可费了属下好一番功夫。”侯友章指着放在院落一角的乐器:“属下知道自己话密了,不过还是好奇您要这些做什么?”
玄萧将袖子裹卷起来,转着轮椅到水榭中,密道两头开,森寒之气顿时上涌,侯友章被冻得一哆嗦。
下到冰室,侯友章见到一口冰棺,冰棺之下,隐约见阵法灵纹,只是纹路死气沉沉,没有真气流动,只是个死阵。
“你将这些乐器放置于对应的方位上,此事对阁中之人全盘保密,东西只能你亲自搬,辛苦你了。”
“不辛苦……”扛着一口小钟的侯友章勉强一笑,心道命苦。
“钟放西方位,落在阵纹没有交集,类似罩门处。其他同理,埙落北方位,箫落东北,鼓落东方,笙放东南,琴放南方,磬放西南,柷敔西北。”
八音放定后,阵法灵纹逐渐有水雾溢散,又逐渐“爬上”冰棺。
“阁主,您这是……”侯友章瞧着冰棺中躺着一具尸体,汗毛竖了起来。
玄萧吐出胸口浊气:“欠旁人一个人情,老夫走后,只有阵法才能保他身体不腐。”
“您当真想好长居落龙山,不回来了?”侯友章总觉得玄萧话外有话。
玄萧只轻笑着,没有回答。
———
是夜,东都下起了秋雨,雨声沙沙,打在微红的枫树叶上。
有一红色身影撑着一把青瓷色油纸伞,站在被摘了牌匾的国师府前,雨珠沿着青瓦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无章的击打声。
“判官笔,乌纱帽,只其一件,便是寻常人汲汲营营追逐一生的……”
玄萧坐在水榭,秋之凉意随着蒸腾的水雾钻入骨缝。
玄萧自言自语着什么,酸涩胀痛的,不知是骨还是心。
“如今除却武功,丢官失权,周身流水逝,声名皆狼藉,你不满意,还要做什么?”
那红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榭外,听到玄萧这番话,以为是说与自己的,便要吱声。
可他还未开口就听玄萧又张口,只是这会说话的语调习惯却有了明显的变化,好似与方才说话的人不是同一人一般
“你与我本就是一人,我何来满意一说?”
那硬朗些的声音顿了顿又道:“你视父神为牢笼,叛逆百年,你背弃天道,直至今日,可做成了什么?”
“看来,我输了。”玄萧声音凄凉又单薄。
“输的是我们,你割舍了我,自以为能独抗天道,你为何到现在还是不肯彻底解开我,好歹拼上一拼?”
玄萧嗤笑一声:“你狼性尚在,而我是只早被皇权驯化了的狗,早被磨平了棱角,试问谁能在千夫所指之下依旧满腔热忱?我既是凡身,便有情有欲。”
“你想说什么?”
“纵使天道的声音只有你那部分可听见,可你与我本就是一人,我心会变,你能保证你不变么?”
“……”
“割下的你,便是我的退路,你且安心等着,时机到了,我会放你出来。”
“玄萧,你知道自己为何会破落至此么?”
“……为何?”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你抛下了天道,又做不了圣人,妄图用一个‘理’字以超脱,痛苦是必然。”
最后一个音落下,被渐大的雨声淹没,来人怔在水榭外,瞧着自言自语的玄萧。
原来,他不止恨透了皇恩,更是恨透了他自己……
雨水汇成涓流,从红衣人靴侧流过,他收伞入榭,走到玄萧眼前。
玄萧双目朦胧,只见一抹模糊的正红,与黑天密云下映照灯火的光晕染在一起。
“这么快就回来了,松无?”玄萧率先开口。
来人解外披的动作一滞,下一秒就被玄萧捉住了手腕。
山千仞沉默几秒,随后答:“嗯……办妥了。”
“那就好……”玄萧抬手揉了揉额角,目光清明起来,看清来人相貌,玄萧眸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