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萧从东海回来便被陛下召入了宫中。
诏书已拟好,接下来该叫人接回私生子了,只是玄铮到现在都不改他那多疑的性子,接人这事没叫玄萧去做,而是差了逆行云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前往。
玄铮这一举动却是中了玄萧下怀,只要这事挨不着他,那他要动手做些事倒也方便,一来不惹嫌疑,二来出事也非他职责,免得扰他清净,在家钓鱼睡觉倒也自在,直到宴徽又敲敲打打地找上门,才将他从睡梦中被吵醒。
那人直奔会客厅,玄萧穿着中衣拄着拐杖就从内室出来了,见来人是宴徽,气就不打一处来:“天杀的蝗虫,若是有事,叫人递个信就是了,你敲打老夫没意见,你能换个吹喇叭的么?声还大,吹得左去见如来了!”
“青天白日,你睡什么觉?本督亲自来,自然是有大事。”宴徽知玄萧对音律敏感,故意叫那吹唢呐的偏着吹,反正他是听不出个所以然,叫人上府里弹琴也都只是附庸风雅罢了,上街更只是为了个排场,哪管玄萧怎么想。
“老夫不睡好,谁给你的男人养血护灵?”
听到这话,宴徽猝然住了嘴,脸上的笑容淡去,他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同泽……其实醒不来了吧?”
玄萧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故意将手腕上缠着的绷带露出来:“行了,你这副模样,也没多难过,瞧着也没将人家放在心上,真是薄情,亏老夫还放血给他,白瞎了。”
宴徽自顾自地进了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与其恸哭消沉,不如报仇雪恨,若我真表现出来了,你是想叫宫里那位怎么想?
“你不难过了?”
“难过就一定要跟寡妇似的嚎么?”
“你一个太监,倒也差不多。”
“你……罢了。”这么一揶揄,宴徽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既然人是冲正事来的,玄萧便不再扯别的,只想着早些处理完回屋接着睡觉:“正事快说。”
“玄铮今日已拟好了圣旨,现在逆行云尚在宫中,不过估计快了。”宴徽说的是接私生子的事。
“饵撒出去,现在收网也该有收获了。”
“的确如此,永安沐氏,九牧沈氏,丹东周氏确确实实参与其中,其他的,如关中新贵贺家或有分羹,但无确切证据。鹤相送来的账册,本督已全部核对过,与秘库钱粮核对无误,就差实际物证了,这个最难办,他们也知这做得是什么买卖,谨慎得很,都察监一直插不进去。”
“足够了,抓个典型而已,水至清则无鱼,那些个还敛着的提个醒就完事了,毕竟这些个世家好用得紧,打得厉害了,人才也难以养护。”玄萧仔细想了想与自己有关系的世家,莫家门风清正,从不参与这些肮脏交易,只世代行医,挣本分钱,而沐辞之是江东沐家,与那永安八竿子打不着,就算能打着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这回收拾起他们来玄萧可不会手软,若是沾亲带故的,他或许还要惋惜地说上两句再动手,这些个不熟的,他一点心里负担都不带有的。
“谁不想打,主要是现在咱家没实证,拿他们没辙。”
玄萧却自信道:“没有机会那就造个机会,可在此次接人的事情上做文章。塘沽镇就在九牧颐凉城,是沈氏的地盘,池彦不知接人的具体时间,全凭老夫吱声,这就好操作了。”
“少去那么多筹谋,太险,此时颐凉城必然保护重重,你就算进去了,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玄萧笑道:“不退,那皇位终归是叫姓玄的坐,那黄口小儿姓玄,老夫便不姓玄?”
“明明有更稳妥的法子,晚上两个月的事,何必冒险?鹤霜梧奉旨巡检,到时怎么做都名正言顺。”宴徽想与鹤霜梧巡检配合,名正言顺的拿下那些人。
“你当真是在高位坐糊涂了,变得这般天真。”玄萧只觉得宴徽犯蠢:“这底下盘根错节,哪个官敢说自己全然干净?要真较真,人心惶惶,天下,要乱。”
玄萧撞过头破血流,只因他当年不愿妥协,最后的结局便是被送上了刑场千刀万剐。官场中人,谁曾没想过一展理想抱负?只可惜理想与现实判若云泥,弃浊扬清,不一定能得帝心,建功立业也不一定能金银满箧,在现实与环境的重压下,又能有多少人不拉帮结派,不蒙蔽君王,不迎合重臣呢?
宴徽反应过来,道理的确是这样的,若是他指望巡检能处理这沉疴,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光是这一个举动便有可能动了北玄根基,所有官吏都逃不出这病态的潜规则,下到府衙胥吏上到宰相,没人能在朝中凭一己之力站得稳稳当当,若真要彻查,天下怎会不乱?
想要治政,又怎能不学会妥协?
“巡检只是明面,霜儿自然懂得这是做给玄铮看做给各地官员看,只要他们懂得分寸,那便不会有事。真正的刀在老夫手上,这个恶人,只有老夫能当,也只能老夫来当。”
宴徽在大内摸爬滚打坐上高位,此刻也明白了玄萧的意图,他叹息道:“钦差出巡,是陛下希望臣子守其本分,你要走这一步,便是叫他们不得不安分守己,天下人仇恨加诸己身,你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敬畏二字,不可分,少了那点‘畏’,‘敬’还能独存多久?情分值几个钱?”
说罢,玄萧将字条折好,塞进飞鹰爪上的小筒。
玄萧的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与他极端又疯狂的性子大相径庭,里头写的字更是重逆无道。
逆行云接到飞鹰,他展开字条,只觉得头皮发麻,背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
纸条上赫然刻着三个漆黑的字——杀储君。
飞鹰送出后,孤月径直进了会客厅,他瞧了宴徽一眼后对玄萧行礼:“主上,阁中来了消息,是邹营造传来的。”
“说就是了。”
孤月又瞧了宴徽一眼,而宴徽却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他理所当然地坐在椅子上小口抿茶。
玄萧瞧见孤月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道:“直接说便好,宴督主是盟友。”
“这……这事与元悟大师有关。”孤月脸色不太好。
玄萧顿觉不妙:“怎么个有关?”
“元悟大师没了,曲熵活着,那日火刑的,是元悟大师。”
玄萧顿觉一阵酸痛从腹内传来,他虽与元悟竹柏异心,但毕竟也算是同门所出,终究还是有些情分在的,他长叹一声说:“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邹营造加密呈报,直接送到府上来的。”
“知道了,这事,莫要让旁人知道。”
“是他主动替了曲熵吧?”宴徽想起那日都察监的来报。
孤月点了点头:“那需要派人捉拿曲熵吗?”
“不必,”玄萧想了想那日的情景,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宴徽道:“他的骨灰还在么?”
“没扬,就装在坛子里,放在都察监。”
玄萧沉默了好一会,对孤月道:“孤月,去都察监将坛子取来,老夫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