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铺就的地面上,无涯子的血缓缓洇开,雕刻精美的无涯徽记染上赤色,鲜艳而美丽。
“你入魔了!”他怔怔地看着公冶情,满是快意。
“魔?仙?不过是你的定义罢了。”她蹲下,盯着他苍老的眼,一字一顿。
公冶情再次叹气:“我忘了,这天地间有的人注定该如鼠虫,在泥淖中翻滚。”
“我现在不想看了,太恶心了。”
她挥手,灵光闪过,将无涯子肌肤表面的伤口治愈。至于肌肉脏腑的伤,没必要治,她也不想治。
“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她声音平静。
无涯子眼中闪过恶毒:“我不会告诉你,我神魂里有禁制,你就是杀了我,搜魂也得不到。”
他忽然“呵呵呵”地笑起来,畅快无比。
公冶情认真叙述着自己的计划:
“师伯的寿数应当还有百年吧,我会把你封印起来,镇压在凡人的粪坑里面。”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她上下打量了无涯子一番,视线从他即使受伤,依旧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略过。
她温和地笑了,笑容澄澈。
却让无涯子肌骨生寒。
他长叹一声:“他们承诺我,帮我飞升成仙。”
公冶情踢了他一脚:“继续,把你做过的恶事,都说一遍。”
这一脚踢得极重,他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血,夹杂着内脏碎片。
“我在无涯设下法阵,配合青莲山少主,卷走了明霜序的神魂,用以威胁南宫宸。”
“南宫宸被迫耗费一半法力保存住她的肉身,然后我们合力围攻他,把他打成重伤困在阵中,抽走了他的仙基。”
公冶情眼眶通红:“师父的仙基呢?”
“为了不让我得到。”无涯子眼中露出畏惧之色,“他亲手捏碎了。”
“翊离他也参与了你们的谋划?”
无涯子:“对,君彦要求他找机会接近你,在你洞府里放下阵引。”
公冶情蹙眉,伸手幻化出一块玉佩:“可是这个?”她想起来了,在翊离的识海幻境里,君彦一直在雕刻一块红色的玉佩。
“是的。”无涯子像倒豆子一样,“只要捏碎它,自然会释放出阵法。”
“他提前就知道?”原来最初的相遇,也是一场阴谋,她恍然大悟。
“知道一部分。君彦熟悉他的徒儿,他说翊离不会照做,他告诉翊离,要确保玉佩的完好无损,才能生效。”
“所以,他也是被骗的?”她追问道。
无涯子忽然笑了:“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为何如此在意。可惜了,无论有意无意,他都是害死南宫的帮凶。”
“他们是谁?”她沉声询问。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他笑着闭上眼睛,伸手指了指天,然后放下双手,手指微弯,曲成一轮弯月的形状。
公冶情的心空荡荡的。
她失落,又有释然。
真相像是双刃剑,既刺伤了敌人,又刺伤了自己。
她随手按在无涯子头上,碾碎了他的神魂,旋即离去。
找死飞回,缠绕着她的发冠上。
她随手招来一片云,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驾着云往月峰飞去。
九婴离开无涯前,封印了月峰。
故地重游,一草一木都还是老样子。
她站在南宫宸的洞府门口,拨开茂盛的蒿草,独自站了许久。
再也没有人笑着推开门,催她进去,一起喝酒,吃包子了。
终究是回不来了。
公冶情释然地笑了。
她飞上高空,找死化作彩绫,兜住月峰山脚。
“轰!”地动山摇。
月峰缓缓被她拔起,缩小,落入手中,被她仔细收起来。
无涯,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空中,她御风而行,向着远处的天地飞去。
找死系在她发上,随风飘拂,上面的七彩的颜色,一点点褪去。
就在刚才,公冶情突破了神道的第一重境界。
她恍然领悟,原来第一重是无情心。
无情故无爱、无恨、无念。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界和妖界间往复兜转,没有目标,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如今,拂去心上的尘埃。
她再次有了方向。
她需得去那至高的地方看一看,将那不公的打入泥淖,将那黑暗的摊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七重境界除最后一重逍遥心外,其余六境两两对立。
既然第一境是无情心,那么第二境应当就是红尘心了。
*
玉符破空而来。
如今这人界于公冶情而言,称得上举世皆敌。
又有谁会联系她呢?
她伸手接过玉符,捏碎。
一道身影化出,是认识的人。
惊月神色端肃:“公冶情,我需要你来玄天剑派一趟。”
画面中,少年眸中含着泪,眼眶通红,似是哭了许久。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灵光凝就的脸愣怔地盯着虚空。
许久后,他再次开口:“算是为了端木师兄吧,求你了。”
画面中,他深鞠一躬。
旋即,玉符灵力耗尽,惊月的身影破碎消失。
公冶情在原地思索了很久,惊月是想把自己诱到玄天剑派,然后杀掉吗?
未免太想当然了。
可是,她心中犹疑,惊月脸上并没有往日的仇恨,只有哀伤和恳切。
想到端木清,她心中叹气,他是因自己而死。
这一趟,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得走上一遭。
公冶情找了找方向,挪移而去。
*
玄天剑派山门外,明明是山花烂漫的季节,却是一片缟素。
无论桃树李树,都只长叶不开花。
往来的玄天弟子,面容哀戚。
公冶情上次来时,他们穿的五颜六色、花枝招展。
如今望过去,一片素白,像是冬日的雪,寂静冷清。
“你来了。”惊月早已等候在山门外,他伸手递来一个面具。
她抬眸盯着他。
“戴上它,你的身份最好不要泄露。”少年声音低沉。
公冶情照做,疑惑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师兄和你说过吧,玄天讲究身死道消,归于天地。”惊月走在前面,示意她跟上,“大部分同门,陨落时都会用最后一缕灵力化去躯体。”
“但是,若是修士死前,耗尽了最后一缕灵力,就无力化去躯体。”他声音哽咽起来,“就需要举行……”
他说不下去了。
“一般是由修士的家人或是挚友协助,可是,大家试过了都不行。我实在没办法了,又在道子师兄那里找到这个,才想到找你试一试。”
惊月递过来一册卷宗,上面有端木清三个字。
公冶情接过,这是玄天弟子的记录卷轴,上面施了术,修士一身所有的重大事情都会自动记录在册。
她翻开卷轴,一行行扫过。
拜入玄天剑派,师承湛钧。
……
天姿卓绝,选为当代玄天道子。
……
经无涯仙宗南宫宸介绍,和无涯圣女公冶情立下道侣之契。
……
陨落于青莲剑意。
……
寥寥数行,写尽了端木清的一生。
隔着文字,恍惚间,公冶情仿佛能看到羽衣青年在向她颔首微笑。
惊月接过卷轴仔细收起来,解释道:“它本应该被统一保管在宗门密地,道子师兄把它取出来,应该是想抹掉上面的一些记载。”
“你拒绝了他。”他抬眸看着公冶情。
“是的。”
惊月的话,云遮雾罩,含混不清。
“但是契约已成,现在只有你才能送走他了。”
钟声响起,厚重悠长,响彻玄天。
他叹了口气,年轻的脸看着有几分沧桑:“时间到了,随我来,见机行事。”
随即,公冶情满头雾水地在他的指挥下,换了一身华丽的玄天羽衣,站在人群之中。
人很多,排成一列,蜿蜒在山间窄径上,往山下而去。
她跟着队伍,逐渐出了玄天山门,方向似乎是熔渊的位置。
远远望去,惊月站在一个老者身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老者忽然停下脚步,双手结印,一道天梯凭空出现。
他第一个走上去,众人跟随其后,一个接一个的踏入未知之地。
公冶情观察着四周,这似乎是一处被封印起来的山崖。
崖间里生长的,都是耐热的植物。
行走间,隐约能感到热浪滚滚而来。一些修为差的修士,已经撑起防护结界,抵御热风。
这点热奈何不了她。
队伍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离着极远,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悬崖边。
是端木清!
公冶情的心忽然惊喜起来,难道他没有死?
可是放出神识,心又沉了下去,她没有感受到生命气息。
惊月附身冲着老者说了些什么,老者旋挥袖,一张金色的符箓悬浮着众人面前。
“和之前一样,你们都是和道子有过交际的,大家挨个尝试。”老者简单叮嘱了一句,就率先走到符箓旁边,试着把它揭下来。
符箓纹丝不动。
他似乎早有预料,叹了口气,退到一旁。
众人排着队,挨个上前。
公冶情旁边,一个娇小的女修,低声哭起来。
“道子师兄,呜呜呜。”
她心头不忍,低声安慰:“人死如灯灭,师妹你不要太难过了。”
女修擦擦脸上的泪水:“不知道谁才能唤醒师兄最后一缕神魂,让他安心离去。”
“掌门师伯联系了很多修士,他们都无法揭下符箓。”
“道子师兄,生前最是宽和,我不忍心……”她声音低下去。
队伍排到娇小女修了,她擦擦脸上的泪,快走几步,踮起脚试着去够那张符箓。
符箓依旧不动,她失落的下去。
她后面就是公冶情。
公冶情心中有种预感,她伸手探向符箓。
符箓瞬间金光大闪,飘然落在他掌心。
周围修士看到,低声窃窃私语。
惊月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身边的老者则是满脸复杂。
他盯着公冶情,脸上交替浮现出欣慰和惋惜的神色。
公冶情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惊月说是含混,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做。
过了许久,老人咳嗽一声: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也不能再拖了,归于天地,才是最好的归宿。”
惊月忽然醒悟过来,他悄悄传音:“把符箓贴到道子师兄身上。”
公冶情举着符箓,轻轻走到端木清身前。
青年紧闭着双眼,身上的月白色羽衣华丽而肃穆,似乎随时能醒来。
她的手颤抖着,将符箓贴在他胸口。
端木清骤然睁开眼睛,瞳孔清澈而空茫,没有焦点。
他身姿优雅地转过身,纵身一跃。
公冶情这才发现,崖下就是熔渊。
金红色熔岩缓缓流淌,散发着光和热。
青年的身影像飞鸟,优雅地划过天空,将风甩在后面。
端木清沉入熔渊,在天地伟力下,化为虚无。
面具下,少女泪流满面。
她的朋友,再度死在面前。
忽然,有人拍了拍公冶情的肩膀。
“姑娘,你一定是清儿对好朋友吧,他也没和我们说过。”老者站在他身后,宽慰她,“他已经走了。”
“我们剑修就是这样,生离死别,都是常事。”他小声说了一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说完,他步履蹒跚,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