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大雪,附近州县冻死不少百姓。衡阳郡主为表善心,特意命封地内的僧尼出寺超度亡魂七日。慈悲刹所在的丽县是雪灾最严重的地方,是以衡阳郡主最是看重,拿出了数千两白银置办粥点与药棚救治百姓。
万幸慈悲刹平日在后山开辟了十余处山田,今年秋日得了丰收,独善其身是不在话下。只是接了郡主之令,必须立即启程,赶赴丽县一带超度亡魂。
怀善向来办事妥帖,所以这次禅心师太留了她在寺中照看这几日收治寺中的孤儿。除此之外,禅心师太还留了十名弟子,帮忙怀善继续收容落难百姓。
怀善领命,怀慈也请命留下帮忙师姐。
禅心师太原想带着她沿途超度亡魂,用以积攒功德。看怀慈满心热诚,倒也不好驳了她,于是便将她留下,第二日清晨便带着一众尼姑下山超度亡灵去了。
所谓大灾必生浓怨,怨气必出恶灵。
各地世外宗门的弟子在这种时候是最忙的,朝廷也最怕遇上这种天灾。为免遭到误杀,山中善类妖物皆缩在巢穴深处,不敢贸然外出。自然,树精一族也下了严令,不许私自跑去人间,招惹祸事。
树精爷爷在梨花林中设了结界,把阿绛封在了其中。阿绛在里面待了大半个冬日,听说怀慈要跟着师父一起外出超度,实在是不放心,便想悄悄地跟着她去。
“爷爷,您就放我出去吧。”
“小尼姑没有跟着师父下山,你不必担心她。”
树精爷爷斜眼瞪她,“她留在寺中,有佛光护佑,不会有事。”
“我才不信,爷爷最会骗人了。”阿绛嘟嘴道。
树精爷爷冷声道:“我骗你做甚?”
“那爷爷让我溜进寺中瞧瞧,确认怀慈确实在寺中,我便出来。”阿绛挽住树精爷爷的手臂,轻轻摇晃,“我保证不乱跑,就进去看一眼。”
“不成。”树精爷爷否决了她,“虽说你我都是久沐佛法才得幻化人形,可终究是妖物。这佛寺里供奉的菩萨可不少,贸然进去,那是对菩萨们不敬,你不可胡来!”
阿绛只是不放心怀慈,认真道:“我进去一定挨个磕头!绝对不会不敬菩萨!而且,我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怀慈,绝对不会现身打扰她。”
树精爷爷摇头道:“不行。”
“好爷爷,我的好爷爷,就依我一回,好不好?”阿绛几乎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吵嚷得树精爷爷脑门一阵一阵地疼。
“好了好了!怕了你!”树精爷爷白了她一眼,“把手打开。”
“嗯?”阿绛不解爷爷想做什么,但是好不容易爷爷松了口,她自然不敢不从,于是打开了右手。
树精爷爷的食指忽然化成了桃枝,在阿绛掌心画出了一个符文,正色道:“若是遇上什么妖物,集中精力,给它一掌,然后转身就跑,不可恋战,可听清楚了?”
阿绛知道树精爷爷是个万年桃树精,枝叶都有辟邪之效。只是她去的地方可是慈悲刹,有佛光护佑,岂会遇上什么妖物?
“里面有危险?”阿绛好奇问道。
树精爷爷捻须沉眸,并没有立即回答阿绛。
阿绛追问道:“爷爷?”
“今年这场雪灾来得蹊跷,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树精爷爷没有详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绛,“早去早回,莫要耽搁。”
阿绛重重点头,高兴地道:“嗯!”说着,她身上雪色灵光一闪,她便消失在了树精爷爷眼前。
树精爷爷伸出手去,接住几片雪花,凑近鼻端嗅了嗅,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快速把掌心的雪花拍去,似是害怕沾染上什么邪物。他沉叹一声,深望慈悲刹在夜色里的轮廓,苍老的眸光里泛起了一抹看不懂的悲悯之色。
且说阿绛潜入慈悲刹后,并没有现出身形,而是借着寒风以风息之形四处流窜。途径大雄宝殿,她虽不敢贸然进去,却还是虔诚地落在殿外,重重地对着菩萨叩了好几个响头。她虽是树妖,却从未伤害过旁的生灵,所以她游走寺中,并未遭遇佛光追击。
奇怪,爷爷难道在骗她?阿绛在寺中绕了一圈,就是不见怀慈的踪影。
风中忽然多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腥臭味。
阿绛皱眉摆手,捂住口鼻,喃声道:“臭死啦!”这味道好像是从寺外飘进来的。她本不该多管闲事,可这妖味实在是浓重,她想就过去瞧一眼,瞧瞧到底是什么大妖跑到慈悲刹外了。
风雪连天,吹得檐下的灯笼几欲熄灭。
山门之外,几点灯笼像是黑夜里的微弱星光,艰难地往这边行来。
“怀慈!”阿绛看清楚了最前面的那位白衣袈裟小尼,乘风飘至怀慈身侧,围着她绕了一圈。
她脸上犹有血污,背上趴着一个满是血污的农妇,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脸色苍白的村民与尼姑。
妖气来自这农妇的伤口,凡人看不见,阿绛却看得分明。伤口处冒着一股青烟,落入鼻中是让人反胃的腥臭味。
阿绛强忍恶心,以风形擦过那农妇的伤处,便被一记妖光给拂到了一旁,重重地跌在了雪地里。
嘶!
阿绛爬了起来,正欲上前再行观望,却被树精爷爷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救不了她的。”树精爷爷肃声道。
阿绛不解,问道:“为何?”
“此乃天数。”树精爷爷双手交叠,将阿绛的手握在其中,“今夜那几人阳寿必尽,你我管不得。”
“那几人?”阿绛惊诧无比,“也包括怀慈?”
树精爷爷没有回答,似是默认。
阿绛抽出手来,急道:“如何救不得!我瞧他们都好好的,怎会阳寿必尽?!”
树精爷爷提醒道:“你没有嗅到血腥味么?”
阿绛自然嗅到了,反问道:“那又如何?”
“凝华山中,有一处大妖囚牢。囚牢深处,关着一只万年大妖,化蛇。”树精爷爷提到那个妖物的名字,兀自心有余悸,“此妖现世,必有水祸,今年雪灾连年,正是与它有关。”
“它好好的怎会跑出来!”阿绛也听过“化蛇”之名,可这种上古妖兽也只是听闻罢了,突然现世,确实是她这种百年小妖无法对抗的。
树精爷爷也不明白,这万年大妖怎会突然冲破封印。可事实已然如此,他左右不得,只能井水不犯河水,旁观便好。
“那几人身上都有它种下的妖气,它会一个一个地吞噬他们的灵魂,谁都逃不了。”树精爷爷无奈道。
“是不是除了妖气,他们就没事了?”阿绛急声反问。
树精爷爷苦声道:“它的妖气岂是想除就除的?”话音刚落,便见阿绛转身欲走。树精爷爷连忙甩起树枝,缚住了阿绛的脚踝,厉声道:“你不过百年道行,你管不了这事的!”
“若没有化蛇,他们的阳寿一定不会止于这两日,如今化蛇未至,他们明明还有一线生机,我怎能袖手旁观?”阿绛同样厉声反问,“爷爷总要我日行一善,这明摆着的善事为何要我视而不见呢?”
树精爷爷一时语塞。
“我虽然只是只百年小妖,可也知滥杀无辜是错。我救他们,等于帮化蛇消解业障,为何不能做?”阿绛再次反问。
树精爷爷忧心忡忡道:“可你会惹祸上身。”
“至少我不会愧悔一辈子!”阿绛答得斩钉截铁。大是大非面前,阿绛从来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佛陀也曾割肉喂鹰,也曾舍身饲虎,难道因为怕疼怕死,他们就放弃善行了?”
“你这丫头!”
“爷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人无辜的死在化蛇口中。”哪怕里面确有一分私心是因为怀慈,可对阿绛而言,她从来都不是袖手旁观之人。
树精爷爷说不过阿绛,只得牵起她的手,将原先写过的符咒抹去,重新给她画上了一个新的。
“也许我万年不能褪尽妖身,正是因为少了这桩功德。”树精爷爷并起二指,在符咒上一点,霎时青色灵光逼现,那符咒竟似烙入掌心般灼得阿绛忍不住缩了缩手。
“此桃符有驱邪之效,但凡你嗅到有妖气之人,你都给他天灵上印上一下,便可尽去他身上的化蛇之气。”树精爷爷认真叮嘱。
阿绛大喜道:“谢谢爷爷!”
“去吧,爷爷在外面守着,化蛇嗅到爷爷的妖气,定会掂量一番。”毕竟他也是万年之妖,化蛇才出囚牢,灵气不济,不会贸然与他死战。
“嗯!”阿绛得了桃符,便化出了人形,往慈悲刹中跑去。
树精爷爷望着大雪深处的那一抹绯色背影,欣慰地叹了又笑。虽说阿绛只是只百年梨花妖,却是整个树精一族里最有机缘成仙的一个。
这边怀慈背着受伤的农妇跑入禅房,把农妇放下之后,便准备打盆热水来,想给她擦去血污,再上药包扎。
“几位施主先去客房歇息,我会帮这位施主把伤口处理好。”她匆匆对同行人说完,刚一回头,脑门上便捱了一巴掌,只觉头晕目眩,视线里霎时晃出了好几个阿绛的绯色身影。
“你……你做什么?”
“救人啊!”
阿绛扶住了怀慈欲倒的身子,微微用力,怀慈便被她抱了个满怀。
这一霎那,阿绛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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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蛇出自《山海经(中次二经)》——“其中多化蛇,其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见其邑大水。”
这是个人面豺身,背生双翼,行走如蛇,盘行蠕动的怪物。它的声音如同婴儿大声啼哭,又像是妇人在叱骂。化蛇很少开口发音,一旦发音就会招来滔天的洪水。据说春秋时代,有农夫在魏国大梁城附近听见婴儿啼哭,找到后发现却是一个蛇形妖怪。此后三天,黄河果然泛滥,淹没沿途八百五十多个城镇乡村。(摘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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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