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
四面环围的江面浮起薄雾,将整个教堂别墅笼罩起来。
阴冷潮湿的天气,宋京绽的手脚过分冰凉。
佣人们已经留意到这位暂居在岑家的小少爷格外畏寒,已经按吩咐早早铺上了绒毯,延至每一处的边角。
岑家的佣人训练有素,对待宋京绽也是毕恭毕敬,但他多数时候仍旧不跟人说话,只有厨佣上楼送饭的时候能得到他虚弱而短促的一声谢谢,眼睛里含着戒备。
其实也有马虎的佣人。
岑楼送到厨房里的单子上已经很明确写宋京绽不能吃海鲜,但厨佣忘记了,那天做的海鲜烩面,宋京绽只吃了半碗,就呼吸急促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幸亏岑楼及时发现。
不然宋京绽现在已经是江城的一捧土了。
岑楼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有宋京绽依旧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屋子里,连自己差点死掉都不知道。
整个别墅上下都被牵连,自那之后,不管再忙,每一餐岑楼都最先过问。
窸窸窣窣的雨水拍在玻璃窗上,宋京绽在画画。
空白稿纸上勾勒出枝叶线条,他在画玫瑰。
或者说,他只画玫瑰。
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手法。
他穿领口有抽绳的洁白睡裙,露出的锁骨清晰深刻,长长的头发蜿蜒散下来,睫毛疏密错落,素素白白一张脸,只有唇瓣是唯一颜色。
忽然
他停下笔。
俯身在落地窗前,指尖轻轻碰过雨水滑落的痕迹。可惜窗户是整个封死的,只能触摸到玻璃光洁冰冷的壁面。
“嘭——!”
“当啷——!”
是一只在雨天没有及时返航的麻雀,棕褐色的柔软羽毛被雨水打湿,它焦急之下失去方向,一头撞死在玻璃窗上。
蒙蒙血气散开。
它绿豆大小的眼珠子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秒还直愣愣地盯着宋京绽。
那血气又被前赴后继的雨水冲刮,但落在宋京绽眼里的血气却从未消散。
“宋京绽、”
有人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从背后。
冰凉的手指捂住了宋京绽的眼睛,他身上有硝石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无情,却是宋京绽此刻唯一的依附。
他又叫他的名字,“宋京绽。”
执意将他的神志唤回来。
热热的水珠子从那大的过分的眼睛里滚下来,沾湿睫毛,也沾湿了岑楼的手心。
岑楼有宽厚的肩膀,足以装得下宋京绽伶仃的身形。
他的体温过凉,有些像冷血的爬行动物,宋京绽被冰的哆嗦了下,被抱离落地窗。
他被放在一堆有着柔软织物的布艺沙发里,窄窄小小,他整个人缩在里面,是巢穴。
动物有筑巢的本能,是幼崽最觉得最温暖最喜欢的地方。
岑楼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宋京绽手边,他的头发丝甚至跑出来,交缠在岑楼的手臂上。岑楼手里捧了本书,双腿交叠肘腕靠在椅子上,是一个非常非常放松的姿势。
宋京绽注意到那本书有硬挺精致的烫金封皮,花体字勾勒出故事书的名字。
[The Little Peince]
翻开的时候,里面还有立绘的大象图案。
岑楼少时有留学经历,口语流畅正宗,侃侃时声调温柔,就那么若无旁人地读着。
他并不动宋京绽。
但宋京绽依旧不自觉地往他这边靠,其实他听不懂这本书的意思,他少时失学,跟岑楼比起来简直不够看,但这依旧不妨碍他被图书上色彩斑斓的立绘图案吸引。
在大自然中,动物都有趋利避害,靠近自觉安全的源头的本能。
宋京绽亦是如此。
他看了有一会儿,岑楼的声音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意识深处——他睡着了。
睫毛落下时投下的剪影青灰,他并不能有很好的睡眠,多数时候常常惊厥醒来,岑楼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对此非常清楚。
宋京绽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凉凉的发丝落了岑楼半身,有些痒。
岑楼读完最后一句:[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etant.(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
他合上书,侧头看向宋京绽。
这个孩子的经历早在戚容活着的那些年就已经不是秘密,很难相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仍旧还能保持如此纯稚心性。岑楼想起戚容私下交给他那份遗嘱时的神情。
那是怎样的缱绻动人,简直不能相信是出自一个劣迹斑斑的精神疾病患者眼中。
岑楼将他抱起,他实在很轻,轻到不太像一个身体已经发育成熟的男人。
苦难构成他的骨架,颠沛流离造就他的一身血肉,从罪与恶里糅杂出的一个宋京绽,这个本不应该存于世上的生命,却令人爱怜到无力抵挡。
宋京绽睡在床上,面容恬然秀美。
床单被压下一角,岑楼身形高大,稍稍佝偻下腰,膝盖跪在床上,那里面躺着的一个宋京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岑楼略略低身,宋京绽睡得熟,呼吸起伏规律,丝毫没有察觉。
他看向那张饱满微噘的唇瓣,玫瑰花汁一样的鲜妍,有淡淡甜香飘过岑楼的鼻息,在戚家,他也曾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揉皱的一堆昂贵布料,他心颤腕烧,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如今人已近在咫尺。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安然地睡着。
岑楼简直要疑心宋京绽是上天派来蛊惑人心的精怪,不然怎么能生的这么...这么处处合他心意。
两个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近到宋京绽只要在此刻睁眼,睫毛就能蹭到他的面颊。
岑楼居高临下地
从他紧紧闭着的天真的眼睛轮廓,到精绝挺翘的盒鼻,最后落到......
岑楼心脏跳动如鼓擂。
他忽然垂眸
掌心盖在那薄而料峭的眼皮上,他刚刚哭过的眼睛,现在甚至还热.胀.发烫。
岑楼轻轻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手心传来轻轻的瘙痒。他大概是睁开了眼睛。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谁管那些呢,他由衷地爱着这个孩子。
爱、
这个字从他心里油然而生的那一刹那,脑中巨震,而面上不显。
只是几息,他离远了些,像哄一个天生可爱的孩子,轻轻用另一只手拍打他的后背。
“好好睡觉吧。”他说。
直到那被覆在手心下的长睫重新合拢,他关灯,轻轻抬手关上了门。
门里。
那被他以为早已熟睡的孩子,睁眼时一片清明。
......
这份遗产认定书,除了戚家那些蝇营狗苟,在外界就只有他和时柏知道。
书房尘灰升腾,遗产认定几个字被火舌舔舐,瞭烧成灿灿星子,在什么地方,也有这样升腾漂浮的一团灰。
岑楼歪头想了想,终于记起。
是在戚宅,那些烧给戚容的纸钱冥币,也是这样的一团灰。
升腾
飘散
最后被雨水打下,和泥土混合,长眠地下。
连同打在宋京绽身上,属于戚容的印记,都统统灰飞烟灭。
岑楼怀着该下地狱的野望,亲手折断了宋京绽尚未萌芽的羽翼,连同他的自由,摧毁干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对于宋京绽的这份不可言说的心思,随着一次次进入戚宅,给戚容看病,宋京绽全心全意依恋在戚容身上的眼神,让他嫉妒地快要发疯。
“砰!”
佣人一下拉开书房的门,惊惶急促地,“岑先生,快,快去——”
她甚至连话都还没说完,岑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错身出去,直奔楼上。
——
助理一度以为自己上辈子是陀螺变的,稍稍转的慢一点,就被人用鞭子一下抽过来,挥打鞭挞。
车子在他踩到120迈时短暂地响起警报声,然而没有人有空关心。
迈巴赫碾过雨水,驰骋过高速道。
岑家的仆佣早已等在岸口。
时柏被一身硬挺的高定西装包裹,头发略略散下,苍白冷峻的一张脸上依旧镇定。
但唯有助理知道,他手抖的已经连方向盘都握不住。
他语调强硬,单刀直入,“我的人在哪儿?”
佣人安抚他的情绪,“医疗队早已赶过去了,现在情况暂且不知,但还请时先生放心,想必是没有——”
后半句的没有什么大碍还没说出,时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盘旋的楼梯一层接一层,时柏脚步虚浮,已经接近站不住。
他既害怕自己上去看到不能接受的画面,又害怕他的小白鸟独自面对孤寂深冷的痛苦,直到在痛苦中溺亡。
“宋京绽自杀了。”
岑楼的一通电话,将他直接从飞往W国的机场拉了回来,他庆幸没有坐上那架飞机,但更抵不过此刻看见宋京绽还活着的劫后余生。
已经站不住,在握到小白鸟冰凉的手时就惨然跌地,他重重地出了口气。
透明点滴通过针尖输进他薄薄皮肉下的黛青色血管里,宋京绽脸色苍白,沉沉昏睡过去。
岑楼亦是一脸青色,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重物砸下的窟窿豁口,在他脚边,是四散的碎片,沾着血,粘稠而浓郁地染脏地毯。
“时柏。”岑楼淡淡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戚容的死对宋京绽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能轻易接受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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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