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
徐树励打开门面房的灯,莫名感觉自己刚才有点蠢。
别人爱穿成啥样就穿成啥样,他在那孤陋寡闻地凑什么热闹。
不想了。
门面房配餐室已经安好了灶台、水池、冰柜,中间隔开就餐室和配餐室的隔板一样的展示柜上,摆了一些装饰作用的小玩意儿———小型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些陶土制成的小玩意儿,有一些是徐月梢从网上买的,还有一些是徐树励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自己捏的。
打包盒、一次性碗筷、方便袋啥的还没有订。剩下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工作。
徐树励看着一地的凳子腿桌子腿、桌板凳面,还有各种没贴的菜品表、装饰画,呼出一口气,算了一些多少时间能弄完这些细碎的杂物。
然后,他就拿着梅花螺丝刀,蹲在地上开始了。
每开一个新店,徐树励都是这么从一大堆没什么意义的杂碎活儿开始干过来的,有时候发小许飞有空会过来帮他。
徐树励觉得这已经算不错了,起码有个定处忙活,相对少了些没头脑的奔波。
以前更没有钱的时候,他甚至只够买一个小推车,揣上一块圆圆的鏊子,去卖成本低利润更低的鸡蛋煎饼和炸淀粉肠,那时候更苦,刮风下雨,还要打游击似的躲城管,每天提心吊胆的,还挣不了几个碎钱。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么个窘迫的局面呢?徐树励倒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他现在很少想了。
“十万个为什么”是孩子们天真的特权,他可没有功夫去追问、也没有对象去倾诉,他只能闷头向前赶路,迎着逆行的飓风,向前赶,不要多想,不要想多,不想就对了。
他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要好好地赚一笔钱,因为徐月梢现在上学需要钱、以后结婚了也需要钱、小姑娘成了大姑娘了怎么得有点经济基础,不然容易被人欺负,就算钱没有多少,也得给她一个相对富足的生活,让她知道自己并不缺什么,也不必因为一点小恩小惠而神魂颠倒,徐树励觉得,他怎么也要给她存一点。
至于自己还有别的人和事,好,那很好,坏,哦,那好吧,知道了,就这样了。
桌椅板凳安好了,徐树励摘下手套,摸了一把脸。
擦个地抹洗一遍,再贴装饰画,先休息休息。
全身的套头围裙被徐树励从中间打了个折儿,穿成一个半身围裙,徐树励坐在刚安好的凳子上,眯着眼往门外看。
一只小虫一点也不客气地飞了进来。
嗯,得去买个塑料条条的那种帘子挂门口。
徐树励继续把目光放空。他习惯思前想后之后,用放空目光的方式放松发紧的脑子。
直到,他看到玻璃门上趴着一个、两个人。
徐树励还没回干净神,怔怔地从鼻子哼出一声:“嗯?”
“哈哈哈哈哈。”最前面的人挂起一张笑脸,挤开他的玻璃门,探进来一颗脑袋,客气地招招手:“嗨嗨,咱们刚见过。”
“嗯。”
是刚才那个“卓尔不群”。
要是别人过来找他、而且还是隔壁门的邻居,徐树励早就客客气气地迎上去嘘寒问暖了,然而,面对这么个“卓尔不群”,徐树励体内强大的“时时刻刻维护良好人际关系的本能”,竟然没有被催动。
“怎么了吗?”
徐树励没什么感情地扫了一圈他,目光落在趴在“卓尔不群”肩膀上的另一个人。
“卓尔不群”还以为徐树励走神了,挥挥手:“唉唉!”
徐树励眼神滑回来。
那人“嘿嘿”一笑,一颠肩膀,颠得趴在上面的人直皱眉。
那人脸皮贼厚也不嫌尴尬:“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家兄弟早上调皮没吃饭,贫血,头晕,有饭吃吗?我带他来要饭哈哈哈!”
徐树励扫视了一圈店里的“惨状”,无声地告诉他:我的店还没开业呢,桌椅板凳才安好,煤气罐都是新安的、用都没用过,甚至连批发的菜都还没送到呢,你兄弟饿得脊椎都挺不直了,你不带他去超市划来点吃的,你是想让他来我这里啃盘子吗?你……
徐树励一堆咕噜噜烧开水泡泡一样的声讨在脑内疯狂输出,对面的“卓尔不群”还以为徐树励在眼神示意他店里随便坐,便大大咧咧地拖着他那看起来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的兄弟进了屋,把他小心翼翼的安置在凳子上,他则岔着腿,坐在了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徐树励,等着。
徐树励:“店里没什么吃的。”
“卓尔不群”以为他不好意思:“没事,随便做点,他不挑,有口带油水的东西吃就行。”
徐树励:“油也没有。”
“卓尔不群”摸了摸自己耳朵上成行成列的骷髅耳骨钉,不合时宜地觉得自己帅惨了:“那就不带油水,能吃就行,你堂堂一家饭店,不至于把他这朵娇花儿饿死了吧。”
嘶!好一个恬不知耻的道德怪!人不可貌相属实有待商榷。
这是一直没有吭声的家伙“哼”了一声,虚弱地道:“罗不凡,走吧。”
罗不凡:“啊?”
“人家还没开业你来麻烦人家干吗?”那人皱着眉,有点生气地提高了音量。
罗不凡也跟着提高了声音:“不是!蒲钰,你他妈,不是你……”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
徐树励看见人吵架就脑瓜子嗡嗡的,不就是一口饭吗,至于在他眼前吵吗。
“有饭有饭。”徐树励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去解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兜子。
“就是自己家做的,不是店里卖的东西,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吃。”
罗不凡知道,这种芝麻小店大多数都是照着加盟公司给的配方和原材料配出来的一套套餐品,就和重复拼一张拼图一样,无论怎么拼都是一张图,再好吃也是一个味儿,但是私下里,如果店主是个味痴,随心情好坏手抖不抖加料,那做出来的饭是个啥妖魔鬼怪的口味那就不一定了。
罗不凡:“没事,就他一个人吃。”
蒲钰笑着接过徐树励递过来的筷子,白了一眼罗不凡:“行了,你可以滚了。”
罗不凡一拍桌子,拿手指头看人:“好啊!蒲钰!你是不是忘了哪个好心人把你拖过来的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蒲钰直接屏蔽了噪音,懒得理他。
徐树励看着两人微微一笑,这两人的相处关系真有意思,他开始琢磨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表兄弟?同学?总之怪逗的。
“这是我给我妹做剩下的藕盒。”徐树励看蒲钰夹着藕盒端详了好久没吃,道。
罗不凡:“你还有妹妹啊。”
徐树励一直对这个“罗不群”没什么好感,皮笑肉不笑道:“说的你和我很熟一样。”
“啊……啊……”罗不凡出奇地没有炸毛,挠挠头,眼神飞掠了几下蒲钰,没有反唇相讥。
“很好吃。”蒲钰慢条斯理地嚼着:“有你这么个好哥哥,你妹妹肯定幸福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一说起徐月梢,徐树励就喜上眉梢:“我们家那熊丫头可不一定这么想呢。”
蒲钰嚼嚼嚼,含混地道:“为什么?妹妹不觉得你好吗?”
徐树梢笑道:“那倒也不是,习以为常了,小孩子都感觉不出来了哈哈哈。”
蒲钰吃了一个就放下了筷子:“这是不是你的午饭啊,我几口好多了,不吃了。”
“唉?你喜欢吃都吃了吧,剩下可惜了。”徐树励给他俩各倒了一杯水,店里没有茶叶可以泡,只能干喝温白开:“我中午有别的饭,不用考虑我。”
“水。”徐树励把第一杯递给罗不凡,这小子看着不怎么成熟,但也不至于还是个未出校园的黄毛小子,身上却带着一层如何也擦不干净的坏小子拗劲儿、和着一星半点青涩,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一个不会让爹妈省心的吊儿郎当的混小子。
“喏。”相比和他一道儿来的另一位,就显得莫名纯良了不少,小白皮儿,头发乌黑,刘海碎碎地铺在黑漆漆的一双桃花眼上,巴巴地等着徐树励转过来给他递水,稍有动作,他便恭敬地伸出两只手接过来,小声哼出一声“谢谢”。
像个好孩子的样子。徐树励总结道,瞬间心情舒畅了不少。
一边的罗不凡莫名其妙“啧”了一声,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亮出空了的杯底给徐树励看,恬不知耻道:“我还要!”
“好~”徐树励皮笑肉不笑地给他满上。
徐树励感觉蒲钰是真的喜欢吃自己做的藕盒,便连盒带食地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吃,吃完了再把餐盒还给他就行。
这小子还挺好,一声不吭地在他这里帮了一上午忙,帮徐树励做了好多事,大大缩短了徐树励预计的完成时间。
“树,我贴得正吗?”蒲钰坚持要贴最大的那张价目表,徐树励拗不过他,在下面给他扶着椅子。
“还,还行。”
徐树励感觉有点怪怪的,蒲钰问他名字,他告诉蒲钰,结果这人把他有三个字的名字含在舌尖嘟嘟囔囔了几次,反而直接叫了他一个字,“树”,直接给徐树励整愣了。
会有人,这么和善又腻歪叫另一个刚认识的生人吗?
在徐树励的世界里,他几乎没见过罗不凡这种另类扮相的人,也很少见蒲钰这样乖乖巧巧、说起话来却让人呼吸一滞的人。
他的世界里,满是庸俗的、尘俗的,像鼓噪的淤泥一样的人。他们或是泥沼的表面,泛着一层乐呵呵的光,看起来平易近人好相处,实则永远承着泥沼的波澜浮动,不想跳脱;他们或是干脆沉入了泥沼的腹腔,做了一只不顾别人死活的瞎眼苍蝇,翻江倒海,把自己同病相怜的同胞一阵磋磨。
极其有个性的人少见,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青褐色蚂蚱,自己把自己串上竹签,又叫嚣着拉上身边的人,如此,便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大概是他少见多怪吧,但是真的有点别扭,很久都没这么别扭过了。唉,算了,两个小孩而已。
“要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去隔壁叫我。”蒲钰指了指隔壁。
“好啊。”徐树励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站在泥沼里,泥巴像无数痛哭的手,攀住他的躯体,沉闷而有力地下拽,叫嚣着:脚下,脚下啊,才是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