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星星一直觉得自己对儿子有所亏欠。
早些年,他天南海北地跑石玩,很少回过家,顶多某些节日邮递一些洋气的贺卡、玩具回家,给小蒲钰玩玩,打打电话通通视频都很少。
后来因为夫妻感情不和离婚,小蒲钰被判给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几个人看他了。
蒲星星从小是单亲家庭,跟着母亲长大。
母亲把他这么一个“混世魔王”养得这么有出息、有成绩,年轻的时候没少付出心血、劳累。
蒲星星还没成家,她就“老年痴呆”了,大小号不能自理,基本上和“半身不遂”了一样。
每次见到熟人、哪怕见到自己亲生儿子来,她都要拿着扫把棍子又是“呔!”,又是“哪里逃!”,追着赶着,足足撵半里地。
被撵得人一边跑一边大叫着解释老半天,她才能认出来一两点儿。
母亲这种情况,蒲星星还要经常出门,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如何也是不可行的,更不可能让她和小蒲钰在一起。
蒲星星就花大价钱,把母亲安置在了城里最好的疗养所里了,单人单间,专人陪护。
母亲见到孙子,倒是能清醒不少,总是一把枯手握着小蒲钰瘦小柔软的手腕,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几百遍也不够。
还时不时眼睛乜斜着走来走去收拾东西的护工,趁着她们收走床单,拿到洗衣房里洗洗晒晒,她就飞快地掏出自己床底的布鞋,手指颤颤巍巍地掀开绣花鞋垫,把藏在里面、已经被压得扁扁硬硬的纸钱挑出来,塞进小蒲钰的手里。
“去超市,买好吃的。”
每次都这么一句话。
小蒲钰心里动容,每次和蒲星星通电话打视频没什么话可聊,总会把奶奶反复和自己说起的话,再反复说给蒲星星听。
蒲钰上初中那几年,奶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
他也正值焦头烂额的“青春期”,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都带着“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戾气。
刺猬一样,徒劳无功地把一身的不耐烦的“尖刺儿”,毫无保留地刺向世界,同时刺向自己。
蒲星星经常出远差,到处找能让自己不悔此生的“漂亮石头”,一听到哪里有消息,他就不顾一切地飞机火车地蹿过去。
远在天边,疗养院一遍遍地来电话找蒲星星,说她病情有变化要换药,要家属证明;说她夜里总是做噩梦,想见自己的孩子;说怎么家里的人最近都不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蒲星星身心俱疲,心在外面飞得正欢,还没飞到想去的地方去,就被一根来自乡土的绳子绊倒了。
他二话没说,就给当时地蒲钰打了电话。
蒲星星:“你怎么没去看奶奶?”
蒲钰:“没时间。”
电话那边的少年声音沉闷,语气听起来比总是突然接到疗养院电话的蒲星星都懵逼。
蒲钰敷衍的态度,和完全不配合的语气,在忙人蒲星星的眼里,就是没有眼力见儿,不顾人的死活。
蒲星星语气直接就冷了下来:“你没时间?你一天天能有啥事,也就上上学写写作业,还能没时间?让你没事去看看你奶奶,能少你一块肉吗?”
电话里的蒲钰一阵沉默,在蒲星星看来就像是自己一针见血的话语,刺穿了蒲钰虚伪的面具,心中登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得意。
蒲星星不知道的是,蒲钰可比他这个亲儿子见她的次数多得多得多。
护工有急事不在,蒲钰想着他爹上班辛苦,经常自己下手,奶奶的屎盆子尿垫子他没少摸。
蒲星星只要多留意一下疗养院的开销就能发现。
比起平时,也就少去了一两次吧,在蒲星星嘴里说出来,就很蒲钰大义灭亲了一样。
蒲钰不想解释,说了声“行吧”,就直接挂了。
蒲星星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话没说对,但是,又没什么机会和空闲好好去弥补,只好一件一件的不了了之了。
其实,倒不如说,根本就没可能“弥补”。
父母对自己的儿女,怎么就扯上“弥补”这种冷漠疏离的解决方案了呢?对吧。
我和我儿子又不是要专门靠“好态度”“好脾气”来凑缘分的“朋友”,我给他的还少吗?如果他不知满足地跑过来,又是哭又是喊地,说我没给他那个没给他这个,那我就直接这么讲。
一句话。
“我可是给了你一条命!”
怎么样?够“气派”吧!
如果他再给我扯些别的,什么你给我的命,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你给我的命,我还不想要呢!这种耍赖的话。
一律按照自作自受处理。
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蒲星星想得“歪招儿”一箩筐,但是,心中还是愧疚难耐。
蒲星星扒拉着一地的玉石毛料,怎么看怎么不好,给摊主老板介绍得嘴皮子都快破了,气得够呛。
蒲星星摇了摇头,心中无奈地念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呐,接着,推了看后面几个场的安排,回家去了,再往后半年,只在家附近忙活,专职接送蒲钰上下学。
也就是在这段期间,蒲钰以为蒲星星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意识到了自己“心境”的变化,乃至“性取向”的。
但是,蒲星星对此,却一直没有专门的动作,回来后,每一天的安排都很固定,送蒲钰上学,去店,收石头,接蒲钰下学,去店,磨石头,回家,循环往复。
蒲钰像是一片薄薄的书签,夹在了蒲星星厚重的字典里,每一次想从里面找到他的存在,都要费些力气推开左右的书页。
蒲星星觉得,自己只要人在了,就已经是个顶好的父亲了。
蒲钰也觉得,蒲星星专门为他回来了,待在自己的身边,陪着,肯定是对他的事不想多说,约等于默认了,就等着他自己吐露心声了。
大人们不都是喜欢钓着吗?什么坏事都不想主动承认是自己所为,就等着有人自愿顶这个锅,自愿跳进坑里,仰着脖子用崇拜的姿态看向他们,他们才会操着颐指气使的腔调,指指点点地胡乱挑拨你的迷津。
有没有用先不管,长幼有序的气氛烘托到了就行。
蒲钰想着,这事既然不算事,那他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随便找个不怎么焦头烂额的时间,干脆的讲出来就好了。
蒲钰就选在了和爸爸一起去疗养院,看望奶奶的时间。
真正“出柜”的前一天晚上,蒲钰还紧张得不行,手机搜索框输入“怎么出柜”四个字,刷了一整个通宵,手机都快刷烂了,心想,自己这么“努力”,明天肯定会是个“好天气”。
结果呢,还是“事与愿违”。
蒲星星听完,大喊一声:“你怕不是基因突变了!”
奶奶也不知道听懂了没,跟着蒲星星的话头一直在絮絮叨叨:“我就说当时不应该早产,早产儿发育不良,就是会出问题,那个谁就是不听……”
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预想了一堆蒲星星可能的“心路历程”全都泡了汤,蒲钰什么也不想听了,破门而出,逃回家中。
还没到家门口呢,就被一辆车拦住了。
车窗户徐徐降下来,一个带墨镜的男人道:“上车,你妈妈找你。”
接着,蒲钰就被带到了片场。
片场里,人挤人,正赶着开机呢。
墨镜男推着他,往前赶,一路赶到了一个摄影棚。
墨镜男把他往里一推:“进去吧。”
蒲钰绊了一脚,摔进去了。
茶铭正仰着头化妆。
“茶铭”就是蒲钰的妈妈,本名“查铭”,是影视圈相当有名气的大青衣。
和蒲星星结婚那会儿,茶铭在社交媒体发了一则“退圈声明”,闹得沸沸扬扬的。
全网都在骂她,说退圈当全职奶妈有什么好啊?白长了一张躺着捞钱的漂亮脸盘子了,心竟然这么贱,上赶着给男人当保姆?就这贱玩意儿,还大明星呢,还给全国妇女做榜样呢,她就不能悄咪咪地自己去结婚吗?生怕没人知道她没志气似的?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和蒲星星离婚,茶铭回来继续演戏。
戏路虽然没有年轻的时候宽了,奈何演技好,在各种热播剧集里随便演一个配角,都能小小火一把,网络上各种剪辑纯享版从来没断过。
舆论瞬间一边倒,“茶铭前夫大渣男论”铺天盖地,什么“婚内出轨”啊,“小三逼宫”啊。
甚至“蒲钰不是茶铭的亲生孩子”这种言论都出来了,还是茶铭工作室发了母子俩的亲子鉴定书,才消停。
蒲钰对茶铭的感觉也很复杂,主要也是见得很少,比蒲星星见得还少。
因为茶铭的职业特殊,蒲钰每次在片场见到她,都觉得眼前的茶铭和上次见的茶铭不是一个人。
茶铭支开给自己上妆的小助理,一脸疲态地撑着额头,瞥了蒲钰一眼,道:“你怎么了?你爸刚才给我连环call,说你基因突变了?叨叨了一大堆抽象的,什么情况啊?”
蒲钰想死的心都有了。
茶铭叫助理给他拿了一张卡。
茶铭:“我这段时间比较忙,你自己找个医院的专科医生看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