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与将军毕竟数年未见,生疏些也是在所难免的。再者老将军的尸骨都还在南阳城下,洛阳局势更是尚未稳定,于情于理,将军都不必急于这一时,何况如今各方都瞧着将军呢……”
“可是……”孟尚说得恳切,卫崇倒好似根本不曾听见那后一句,径自道,“可是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阿雀以前可从来没有同我生疏过……至少不会容许什么宫妃什么逢珪抢在我前头去!”
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何况天子还当真在回宫后见过两面那宫妃——这话如何同卫崇说明白?还生怕瞒不住呢!
孟尚只好硬着头皮道:“……也许是吧。这毕竟是十年过去,不同以往,陛下也许是忘了呢?将军若实在在意,不如寻些信物,或是些旧物,送给陛下,这些信物也许多少能唤起陛下的回忆。”
“——倒是个好办法!”
然而,且不论徐鸯这边是不是刻意冷着他,就说十年前还在东宫时,以卫崇那乖僻的性子,哪里是会送人信物的样子?他不扒拉徐鸯的珠钗就算心情好了。
纵使有拨给徐家的赏赐,也不过是过一道卫崇的手,他看也不看,又怎会记得。
于是这两日,徐鸯费尽心思稳固宫内局势、笼络孙节,逢珪大抵也在北郊做同样的事,三方之中,唯有看似占尽优势的卫崇,苦思半夜,忙了两日,最终信心十足地闯入了徐鸯书房,就为表露这一回“真情”——
“——这是个……小玩意?”
徐鸯看着面前由他那偏将吃力抱上殿来的东西,沉默了。
纵使卫崇的目光还在期待而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但一时间,她却是真的编不出什么糊弄的话来。
这是一只狗。
一只大狗。
大抵才被拿去狠狠洗刷了一遍,它看起来又健硕又漂亮,油光水滑的黑色猎犬。虽然一路由那士兵抱到殿内,它都是安静而温顺的,但只看那目光,便知它一口便能咬死猎物的喉管。
一时没有人出声,卫崇似是有所察觉,却又并未真正察觉到徐鸯的情绪,只怕她拘谨,得意地又介绍道:“陛下可还记得建宁五年秋旱,有崤人进献名犬为求抵税,先帝把那狗赏给了东宫——”
——是的,那只狗是转手送到了卫崇手里。
与此刻殿上这只普通的猎犬不一样,那一只毕竟是所谓的“名犬”,一身傲气,并不服人,起先还教卫崇狠狠吃了些亏。为了收服它,卫崇可是很花了一些时间,甚至靠了不少溜去小厨房坑蒙拐骗来的大鱼大肉,才得以收复这员“猛将”。
彼时,正值徐家得势,徐鸯多次随其母薛氏出入宫闱,与身处东宫的卫崇的相处愈多,二人之间身份骤变所带来的那些差距愈发地淡。徐鸯更加不必卑躬屈膝,又机敏矫健,卫崇在她面前自然讨不着什么好,只能挖空心思地寻些损点子、歪点子捉弄她。
这只狗正是送上门来的。
卫崇找了好些机会,先是在宫道偶遇,“不小心”纵狗咬人,奈何徐鸯不仅不怕,还帮他制服了“恶犬”,平白欠下一个人情。后来他就更加直接,甚至在房内见面时,打着送礼的名头,骤然出现,将狗丢在徐鸯身上。
这回徐鸯开开心心地收了这份“礼”,破天荒地认真同他道了一声谢。
而且,不只是这一两句与收下那些首饰华服大差不差的谦恭道谢,只一眼,卫崇就能本能地看出她此番是真心欢喜,麦色的脸颊透着饱满的赪色。
那样明媚而笑得弯弯的眉眼,确实很难教人忘却。
这件事,自然也成为了卫崇记忆里为数不多皆大欢喜的赠礼。
他看着徐鸯,无非是笃定她哪怕不记得这一段往事,总也会被那漂亮强壮的猎犬所取悦,进而想起些对他的好感,哪怕是明白他的示好,明白他不比旁人,他总是站在她身后的。
但徐鸯的反应却不如他的预料。
甚至是截然相反。
哪怕再掩饰,她也没有成功堆出一个笑脸,还是靠着孙节敏锐地上前,从那副将手中手疾眼快地接过狗链,手疾眼快地命人牵下去。
徐鸯袖中掐在伤痕上的指甲才缓缓松开。
那变得麻木的痛意这才涌上心头,刺痛她的视野,硬生生命她回过神来。
卫崇当然察觉到了徐鸯的异常。他自己的嗅觉就如同狗鼻子一般,只要主动去观察,总能直觉一般地捕捉到徐鸯的一丝恐惧或是退避。
何况这回她掩饰得不好,躲闪的视线与本能的肢体动作早就暴露了她的心情,与十数年前那回称得上美满的交往不同,这一回,连徐鸯应答的话都透着生硬。
“……有这份心,是应当嘉勉的。既如此,朕也可以放心把明日准备纳降的事宜交给你了。”
她艰难说罢,卫崇却不应,甚至有些逾矩地盯着她发呆。孙节见状,那前一件事还未结束,又急忙回身插话道:
“——徐将军的忠心那当然是有目共睹的。这狗儿——”
但孙节这添补的话还未说话,方才一声不吭的卫崇却又想通了一样,也不顾孙节的话,倏地开口:
“陛下可是不喜欢这份礼?”
“——你想多了。”徐鸯一愣,好在此时那宫人已把犬领走,她也能松口气,有余裕地笑了笑,“朕是喜欢的,只是此时毕竟有要务在眼前,百姓流离失所,如何有心情偷一晌欢愉?等朝政稳定,朕再并这一路的战功,一齐行赏,如何?”
拿这句话回卫崇,他便是一时哑然。
他送这礼当然不是为了讨个封赏,何况皇帝也不是不愿给,姿态已经摆成这样,臣属又怎能再得寸进尺。
纵使他准备了再多掏心窝的话,也没了开口的时机。于是面色越发郁郁,活像是寒冬里蔫了的路边野草,支吾着谢了恩,又抬头看了眼徐鸯。
徐鸯的眼睛没有幼时那么圆了,眉角微微上翘,俯视人的时候自带一股威严,仿佛能瞧进人心里去。
而卫崇被这么一瞧,神情一动,似乎下一刻便要豁出去。
徐鸯瞧在眼里,不等卫崇真的说出什么,便轻飘飘地又开口道:“军中事杂,这两日要累你多辛苦些了。”
这轻声细语的话却一句一句重重敲在卫崇的心头。
一个君一个臣,看似亲近,实则隔着万丈沟壑。
他跪地谢恩,领命而去。
此时,距离逢珪真正来降只有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这毕竟只是逢珪与天子的一场会面,消息一经放出,城中便风言四起,有说逢珪不过是假意来降,实则是要赚开城门,血洗洛阳的,也有说这逢珪原先就是天子门生,也不管当今天子才及冠,编了好些个煞有介事的故事,有甚者,甚至说这河内逢氏本就曾是天子亲眷,这逢珪入京得朱津信任,才是真的步步为营只等今日。
不管因何,总之,这消息一传开,次日午时,在北门内等瞧一瞧的百姓,却是不少。
凑热闹的大抵有三成,毕竟人再怎么喜欢瞧这些八卦热闹,也总还是惜命的。除却那些真的胆大到来城门口瞧的人,大多百姓都闭门谢客,生怕这几日前的城破之事再上演一回,家中再受一次牵连。
剩下足足有七成围在城门口的人,却并不是面带好奇或是笑意,而是难掩忧色。
——他们都是这些将士的亲眷好友。
这些人,原本是洛阳城中守军的家眷,素日在城中或许还能多几分体面,谁承想一日“改朝换代”,原先受人艳羡的军爷倒变得朝不保夕了,个中滋味自难下咽。
但逢珪要降,他们又是最欢欣的那些人。
如此,这一众人马的翘首以盼当中,午时整,暖阳难得地照散了城门外那一片风沙,光芒隐隐晕开之时,遥远的马蹄声渐响,直到震颤大地。
徐鸯骑着朱津那匹宝马,站在城门口最中央的位置,迎着烈日,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驱马上前。
哪怕只要是一个会些箭术的逆贼起了歹意,只需要藏在人群之中,一支箭,就能同取徐温的命一样,也取走她的性命。
但她仍然这样大胆。
众目睽睽。
似乎是全然信任卫崇掌控徐军的能力,又或者说是,让这一城百姓都瞧瞧,朱津命丧黄泉不过几日,如今洛阳城一君一臣,云龙鱼水,早没了那些许州势力再钻营抬头的机会。若想再得势,有一条路,也唯有一条路,便是同逢珪一样——
降。
天子这只乳虎,确实在无声无息间迅速成长了起来,隐忍不发,一击毙命,当真于及冠的次年重掌权柄。
果然,午时一到,这远方的马蹄声也近了,大军临城,逢珪出阵,下马,朝徐鸯恭谨跪下。
——连逢珪也被她轻易收入麾下。
这是昭告整个洛阳城,更是昭告天下。
虽然这一行之中,卫崇的脸始终是特立独行地臭着。
徐鸯在前亲手扶起逢珪,他就在身后怒目瞪着,而等逢珪察觉了,对他友善一笑,他反而越发气恼,手指顿时紧紧握住剑柄。
“怎么了?”
偏偏这一笑,教徐鸯也察觉了,视线轻柔地落回在他身上。她还什么话也没说,卫崇已经耷下了尾巴一般收起杀意,闷闷应了一声:
“……无事。”
徐鸯虽有所察觉,但只觉是他本性的乖张犯了,心下不以为然,见他敛了神情,睁着眼睛假作无辜地与她对视,还当他终于知晓轻重,也就不去管了。
但这一切,却在不声不响中落入了另一双眼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