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恐怕是徐温死了。”
话音落下,朱津才换上一副恭敬的神色,屈身,等着皇帝发话。
少顷,听得帐内皇帝清浅的呼吸声一滞。
皇帝似乎拢了拢衣袖,走下床来,光脚踩着那台阶,发出似有若无的响动,接着,那垂地的纱帐轻轻作响,显是被人伸手撩开。
寝殿内烛火并不盛,那幔帐一被拨开,照亮了朱津眼前地砖上的繁复纹样,继而又被一道模糊的阴影遮住。
皇帝赤足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样有些失态的反应,显然令朱津有些……兴起。他滚了滚喉头,似乎忍耐不住地想抬起头来,窥探这少帝的神情,究竟是悲还是惊,但又克制住了。
“……有信么?”皇帝乍然开口,道,“拿来给朕看。”
若深究,皇帝一时失态,原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算起来,那徐温不仅是手握大军,或许能救他于水火的勤王之人,还是他的母族——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
是的,当今的徐太后,还有这大举兴兵的徐温,实乃是亲得不能再亲的骨肉姐弟。
二人不仅同宗同源,还是一母同胞。先帝在时,太后被选入宫中,因家境贫寒,原也不过是掖庭再普通不过的一位宫女,能得如今的地位,她靠的不是非常手段,而是韬光养晦。
——直到建宁三年大旱,各地叛乱不止,先帝疲于应对的同时,终于发觉自己后宫莺莺燕燕、佳丽三千,可子嗣却着实不丰。
除却两位公主勉强长大,被送去和亲外,他膝下竟只剩了一个独苗苗。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的天子。
于是立太子,昭告天下,一气呵成。
不过一夜,徐家便从那皇城内再平凡不过的铁匠“世家”,一跃成为太子外戚。
因此,有这层血缘亲情在,哪怕徐温不曾在扬州站稳脚跟,坐拥无数精兵良将,哪怕徐温不是领着那勤王大军,直逼京城。
哪怕他仍在京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杂号将军,他死了,皇帝也该为这个亲舅舅而感怀的。
许是念及此,那朱津并未抬头,而是嘴角微抿,行礼的手指颤了颤,又克制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节,仿佛在强压着要抬头一窥皇帝神情的强烈**,最终只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似乎随着皇帝的走动,这帱帐间的幽然香气也变得浓郁了两分。
“有。”他道,喉间似有些干涩。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应声伸到朱津面前。
此时,他飞快从袖中拿出刚收到的那封信,微微抬头,似是为了找那皇帝的位置,才抬眼与皇帝的视线相对,又稳稳地把信递给皇帝。
甚至,皇帝抽信时,有那么一瞬,他还似是刻意地捏着那信纸一角,不曾松手。
二人身后,常跟着朱津的小黄门眼皮子浅,面上已微微变色,但朱津仍是面色不改。
直到瞧见皇帝眼角难以察觉地一抽,脸颊微动,显是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手指使上了些许力道,那朱津才松开手指,任由信纸被皇帝抽走,一甩,捋平,仔细查看。
仿佛刚才暗含锋芒的对峙不过是一瞬错觉。
而皇帝自是心急,不曾理会这些异样。只打开信纸,看见“徐温已死”那四个字,便是眉头一紧,再往下读时,那捏着信纸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紧,泛起些许白来。
这封信,说是军情、战报,一点也不假,可看那言辞,分明句句问的都是朱津,字里行间,不曾提起天子一句。
裴方是朱津旧部,原先在许州逃难时便跟随朱津鞍前马后,可谓忠心耿耿。
他给朱津的战报,确实不必提起这个无足轻重的天子。
但当朱津不动声色地把这信递过来,这位大司马究竟安的是什么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也正是那内侍紧张的来由。他一个小黄门都能想到,摄政数载的朱津不可能想不到。
若是炫耀,这信不过是朱津与皇帝二人瞧见,这样隐秘不宣的炫耀,实在阴私,常人如何能从中得到一丝快感?可若是挑衅,这样的挑衅又来得太轻飘飘,裴方本就是朱津旧部,哪怕没有这封信,他对朱津的忠心也是朝野尽知的,单单这一封信,根本无足轻重。
非要探寻清楚的话,此举反倒更像是一种试探,那冰冷又灼热的目光一扫而过,观察皇帝对此信的反应,重要的是皇帝,而不是信,甚至不是这原先危如累卵的战势。
皇帝深吸了口气,把信放回朱津手里,却不置一词,也不发难,先缓步走回榻上,才背着他道:“既如此,想必卿还要安排战事,朕看宫门也快闭了,就不留你了。”
朱津仍低着头,缓缓露出些许满意的笑意,才又一面行礼,一面应了,转身,随着内侍缓步撤出殿外。
此刻,那昏暮全然沉下了,唯有殿中烛光依旧,皇帝坐在塌上,许久不语,连身边那常侍识趣地凑上来,等他吩咐,也被他抬手阻止了。
不多时,这殿中终于再度响起除了烛火之外的声响,却是那送朱津离开的小黄门快步走回了殿中。
大抵他也为这殿中的诡谲安静所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直到那中常侍努嘴示意,才敢走到龙榻前,半跪着行礼。
皇帝果然是要问他话。
“去了那么久,大司马同你嘱托什么了?”他轻声问。
哪怕翻过了今年年底,皇帝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这年龄,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绝不算大。不知是否是年少登位,又困于朱津之手的缘故,他显得比寻常男子要纤细不少,光隔着纱帐看那背影,便隐约教人放下了戒心,再听他那嗓音,圆润温和,隐约还带着些许未脱的少年气,和不知是安寝后被惊扰带上的些许哑声,惹得人心痒痒。
就是这样的皇帝,更在朱津的淫威下,显得尤为亲和。
宫中内侍,没有不爱戴的。
何况这小黄门也在宫中待了不少日子,知道皇帝素有慈名。一听此话,他便大胆地隔着幔帐望了眼皇帝的身影,应道:
“大司马嘱托奴,说冬日里地砖凉,可不能教陛下再赤着脚踩上去了,仔细受寒。”
皇帝默了半晌,冷笑一声,道:“……大军来袭,他还有闲心关心这些。真把自己当朕的尊长了。”
“毕竟徐将军……”一旁的中常侍孙节接话,他在皇帝面前多少有些分量,见皇帝不语,又使了使眼色,命那小黄门退下,才凑到帷幔边上,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可要去一趟永乐宫,好教太后娘娘也得个消息?”
“知道你记挂着太后。不过夜深人静,又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宫墙高筑,外头进不来,里头的又出不去,说了又有什么用?平白扰人清梦。”皇帝沉声道,话中也不知是在说太后,还是在说自己。
语毕,又默了片刻,等那常侍躬身把纱帐又小心挂好,皇帝才忽然蜷缩起来。下身陷进那衾帱之中,上身褪去重重衣衫的衣料,赤/裸着,露出那纤细脆弱的白颈,仿佛那被人精雕细琢出的无暇玉石,的确也耐不住这深冬的寒意,蜷得这样紧,这样脆弱,不一会,便无声地颤抖起来。
像是在落泪,又不见哭声,但若说是恨意、杀意,却又太微弱了。
——确实也是,十年困于宫墙,这样瘦弱的身躯,当然只含着这样孱弱的力量。
哪怕由朱津这样当面欺压,哪怕得知了徐温的死讯,那样日日夜夜在梦中纠缠的面孔,那样原以为刻骨铭心的仇恨,在他们生死相隔之际,竟也只能化作这一声几不可闻的颤抖哀鸣。
孙节侍奉在旁,似有所感触,越发低下头,不敢惊动这陷在自己情绪之中的皇帝。
半晌,这短暂的发泄结束,帐中皇帝的情绪慢慢平复,只是声音还带着似是哭腔又似恨意的喑哑。
“……朱津这混账,朕迟早要——”
此时,孙节才猛地惊醒一般,直直跪下。那骨头与玉砖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惊动了皇帝,也压过了那后半句的自言自语。
殿里虽只剩皇帝与他二人,可这殿中重峦叠嶂一般的雕栏屏风,难保有什么隔墙之耳。
再愤恨不平,这些话,也万万不能落到朱津的耳朵里。
皇帝终于从那痛苦中醒转,又好一会沉默,只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似是翻了个身,才再度开口。
“……聂永可来信了?”
一阵沉默,许是孙节未应,又许是孙节的声量太小,被淹没在了更深夜阑之中。
——
等朱津回到府中,早已是灯火通明,书房里聚了好几人,或披袍擐甲,或青衣直裾,那吵嚷声比烛火还满当当的,顺着廊下走,还未见人,便闻其争执。
都是朱津的旧部,有些是从许州起兵便跟随他的,也有一两位是入京时慕名而来的,但总也都跟了他数年,从累累尸山爬到如今这个地位。
若不是心腹,也不能在他未回府前,就这么霸占他的书房,大喇喇地吵起来。
这样喧闹,可不比高墙深宫里那样冷清,倒活像是个小朝廷。
只是朱津一走进,那门边一壮汉瞧见,旋即大喊:“明公回来了!”
便见方才还争成一团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有守礼的拱手行礼,也有不拘一格的,径自走上来,似要先一步告上一状,却被朱津抬手止住了。
“怎么,争什么呢,这样没个规矩?”他道,话中似怒,眼里却是含着笑意,显然不是真的在训斥人。
但饶是如此,一时间也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答话,须臾,才有资历最老的偏将张衷站出来,老实答了。
“既然徐温业已伏诛,私以为明公应当乘胜追击,先解决南阳城下的难处,再谋青州……但众将军都觉不妥。”
“自然不妥!我看就是你与那裴子严交情甚笃,生怕他丢了南阳,便要为他在明公面前说话。要我说,聂永那老贼,往日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与明公叫板,怎么就反了呢?青州此乱必有蹊跷,合该调兵往北边,把这叛乱先定了才是!”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了,斜里,一个一直站在书桌前,默不作声的谋士突然开口,插话道:“——明公是才从宫中回吧,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唯有先前那个最藏不住话的壮汉,许是说上头了,不动脑子,顺嘴一回:“你管那小皇帝说什么话,他说话有个屁——”
霎时间,朱津的眉头一皱,笑意尽褪。
查了下古代冠礼其实不完全是二十岁,汉献甚至是十四就加冠了,震撼,本文遵循二十,可以当作是朱津故意拖延(阿雀好,朱津坏
才发现称朱津朱公的话好别扭还不如直接代称明公,所以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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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徐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