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往河内,原也是平坦的大道。
但这一行“逃亡”,毕竟是往北、往上党撤去的,如今早已过了那坦途的路口,再想要掉头往东,就只有小道了。
若不是朱津胯/下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马,连山路也不惧,此刻载着皇帝与他二人,恐怕也跑不了多远。
——任谁也想不到,朱津竟会从如此坎坷的小道逃离。
但这确实是铤而走险,却又大胆狡诈的一招。
徐鸯被朱津的臂弯搂着,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回头,瞧他脸上的神色。
二人其实都穿了甲,朱津甚至还带了厚重的盔,抵在她的背后,冷冰冰的,但那样厚重的呼吸还是打在她的颈侧,像是穷凶极恶的野兽,下一秒就要破开她的喉管,啃食干净。
这一刻,入目都是荒山野岭,明月初升,她身上的血才终于冷了下来。
她不说话,朱津也不说话,那些随从更不敢吭声,几人就这么沉默地往更偏僻,更逼仄的小道飞驰。
一路荒凉。
直到近了一座山丘,他们才终于在路边上瞧见几户破败的人家。待驱马走近了,便见那几间木屋土屋里竟只有两家燃着烛火,另外几户,竟是落着厚厚的灰,早没了人气。
甚至,听见有马蹄声渐近,那烛火反而晃了晃,很快被人吹灭了。
半夜三更,又是在京兆附近,本就是兵匪常过之地,这户人家必然是嗅到了不对,只熄灯噤声,盼着这一波兵马赶紧离开。
但朱津回头一望静悄悄的来路,却止住了马,紧了紧手中缰绳,道:
“……既无追兵,就在此处落脚,歇半夜吧。夜里上山也不方便。”
说罢,他头一个翻身下马,利落地把皇帝又抱下马来,帮着理好了外袍,又伸手,探了探她的手背。
自是一片冰凉。
她立时把手缩回了袖中,接着退了半步,瞪着朱津,只怕在荒郊野岭里被他真解决了——等他逃回北边,再随便找个身形相似的,只要朱津开口说是皇帝,也不过是麻烦些的事,毕竟她的女子身已被朱津撞破了,这李代桃僵的伎俩,只要想到了,并不难效仿。
只这数十个精兵,要灭口,确实有些棘手。
她一面想着,敛起那有些尖锐的神情与视线,一面犹豫着要不要呼救,警醒那两户农家,有些于心不忍。
这些人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不该把这样的杀身之祸引去他们头上。
然,但就在她紧张思虑之时,朱津已轻声笑笑,转身,命另一个来牵马的随从往那有光的房屋里问问。
皇帝呼吸一滞,方才还有所避让,此刻却是不假思索了,目光直落在朱津身上,低斥出声:“不过是北撤,何必要惊动这些平……”
闻言,朱津却也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一摆手,把皇帝的话堵了回去。
又转过头去,却仿佛是在同她解释一般,笑着把那兵士又换回来,细细吩咐:
“……不止水和干粮,再多借一床好些的被褥,就说是贵人途径此地。陛下仁慈,银钱也多舍一些,不妨事。”
——竟真是只为了落脚。
皇帝一愣,随着众人进入那破败无人的旧宅中,心中警惕不减。
但这整夜,虽是风声呼啸,不管朱津先前曾如何嗜血,如何逾矩,此时此地,在无人的荒山野地里,他倒是体贴温和。
先是亲手帮皇帝生了火,又抱着那被子,在一众随从的注视下递给了她,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自己只拿了条薄毯,聊胜于无地披在身上,望风去了。
所谓望风,自然是瞧徐军的追兵。
他朱津夜里不方便赶路,徐军自然亦是。
若要连夜追击,旁的不说,必然得带上不少火炬。而此地又是小山脚下,虽没有山顶那么高,夜色里,却也能把方圆数里的火光看个清清楚楚。
这也是在撤兵逃命的路上,朱津敢容他们歇息半晚的依仗。
不论皇帝多么想到门外也望上一望,瞧瞧是否有追兵赶到,但这一间破屋里,从她那个角落到门口,足足歇了五六个朱津的亲信。
把她最后的那点希望堵得严严实实。
于是,她也只能缩在这角落里,拥着朱津手下用钱币换来的被褥,试图沉下心来,假装这确实只是一次单纯朱津好意的歇息。
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他的又一次“施恩”。十年里,他把这招玩得出神入化,在她还小,还不懂得有些好意是能被伪装时,当真信过这一出。
——朱津大抵是觉得这次撤兵不会再出纰漏了,因此,为了日后在北方重新将她攥在手心里,已经又开始这样一点点地敲碎她艰难筑起的壁垒。
一次好意,确实或许是出自朱津本心的。
但紧接其后的,往往便是莫名的发作。有时是叱骂,有时甚至动了手,他不至于对她这个皇帝下手,但既然都能当朝打杀大臣,何况是些没有权势的儒生侍卫?
杀一儆她罢了。
当然,这些事情总是背着她的,不过教她知晓谁被凌迟,谁被枭首示众,谁又被打断了腿,几个月不能上朝。
明面上像是顾虑到了皇帝,不曾教她亲眼看见这些残忍之事,实则是要杀她的左膀右臂,欺她的性子,却还要占据大义,教人夸一句忠贞。
如今她早不是十岁出头的稚童,朱津亲手教了她这些阴谋诡计,自然也不会再被这样浅薄的利诱和暂时的无望所动摇。
果不其然,她就这么装睡,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月光最盛的时刻——
朱津终于回房来换了另一个兵士。
一阵衣料摩挲声,他在她的身侧坐下了。
这里是整间房里最暖和的地方,他们拆了原屋主的木椅木凳,制成了一个小小的,暖和的火堆,屋内无风,昏暗又安全,确实烘得人几乎要陷进梦乡里去。
那些兵士当然把这个角落留给了她……留给了朱津与她。
但朱津坐下来,只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额头,便识破了她拙劣的掩饰。
他笑着低声责问:“怎么不睡?这会若不睡,白日里赶路可再没有容陛下困倦的时候了……臣是能一直护着陛下,可若危机时刻,有追兵到,还得要陛下自己骑马逃才是。”
说了这么多,皇帝却没听进去半句。她倏地睁开眼,对上朱津含着阴险笑意的眼眸,明白此刻装睡确实不过是徒劳。
徐军至今还未往这条小道上追来,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天边破晓,众人启程,而她恐怕就再难挣脱朱津的羽翼了。
“……睡不着。”她含糊应道。
朱津大抵也知道她心中在筹谋着最后的一线生机,却不点破了,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褥,应道:
“也是,陛下住惯了宫里的锦衾罗帱,在这样蛮野之地,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之中。待回了并州……”
“朕就从未去过并州,何谈‘回’?”皇帝打断他。
有一瞬,她好似瞧见朱津面上的笑意一滞,但很快,朱津便一哂,叹了口气,又把声音压低了,也直白地回她:
“那不然呢?臣明白陛下不愿离京,但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那徐钦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猜不到臣会舍大道,只带几人走这羊肠小道——如陛下所见,他确实不曾派兵追来,是也不是?易地而处,臣对陛下是一片赤心,劝陛下再别想回京之事,也是肺腑之言。”
“……是啊。徐钦不来,”皇帝自言自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也转过头来,凑到朱津身侧,低声道,“可若是指望过什么姓王的、姓徐的,早在建宁七年,朕就该死在那无人看顾的东宫里了——”
听闻此言,饶是朱津,脸色也是一变。
不为旁的,皇帝面上说得轻巧,但二人离得这么近,正当她说,朱津凝神去听时……
她藏在被衾下的手已悄然探出!
趁着二人姿态亲近,趁着朱津整夜未眠,趁着那话把朱津的思绪拉去了建宁七年,就这么安静地抵上了朱津的腰侧!
——有些凉,有些尖锐,大抵是方才在房内找到的利石,或是前个主人家留下的匕首。
这一间房不过就那么十来尺的地,二人说话间,早已惊动了那些精兵,何况朱津面色巨变,这些士兵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
但朱津,在最先前的讶异之后,迅速地镇定了下来。
不仅他自己面色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扬了扬手,止住了那些士兵上前的意图。
他瞧着徐鸯,并未退让分毫,反而越发有了意趣一般地盯着,呼吸难以抑制地变得急促,撩过她的耳后。
接连几日的奔波,她原先被养得极顺的一捧青丝也变得蓬乱,面上更是带着不知是烟灰还是尘土的几抹暗色,但就算是这样,也不掩那一双水眸中灼灼的神采。
“敬卿……当真是越发机敏狡黠了。”朱津缓缓止住那厚重的呼吸,笑了笑,不急不徐地应了,“既然陛下如此费尽心机,想必是有所求,不如就在此间把话说开。”
“把话说开?”皇帝轻笑了一声,把琅琅的声音压得更低,轻声道,“你倒想得轻巧,可惜朕今日并不是为了来与卿谈心的——”
但见她把手一扬,就在众人都盯着那把匕首的这一刻,将那被褥往火堆里奋力一泼!
众人之中,唯有朱津立时反应过来,伸手来拦,却仍旧晚了一步。
火舌攀附而上,又乘着那势头,溅到四处去。
不过片刻,四周便起了烟雾。
烟一起,莫说是方圆数里了,就是方圆十里,也是能瞧见其踪迹的!
何况如今东方未晞,正是夜空最静之时。
这样的时刻,那烟一出,哪怕只有一缕,也能明晃晃地划过夜空!
“——如今该你选了,朱公浦!”她的眼眸映着火光,几乎也要燎及众人目光一般,既畅快又冷静,像是那憋了十载的生机,终于在这一刻倾斜而出!
“是与我僵持在这里,被徐钦的追兵一网打尽,还是放了我——从此你当你的逆贼,我坐我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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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朱津(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