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第9章 早朝

茶汤澄黄透亮。茶香四溢。

清香味道扑鼻，杯盏里泡的应是碧螺春。

温丽湘正好口渴，也不多说客套话，接过裴肃朗递来的茶盏，浅抿一口润润嗓子，惺忪的睡眼亮了亮。

茶水温度恰好，不烫不凉，顺着喉道渐入肺腑，尤其她整夜未睡过后，最为提神。

温丽湘清醒了大半，眼里懵色退却，这才反应过来裴肃朗刚才说了什么，心里一喜，语气轻快不少，“多谢大人破例任用我，我必不负大人所望，不过眼下我有一件事情想告知大人。”

裴肃朗没有立即出声回应，他坐得实在端正，目视窗外，听了她的话，分明没有半分想与她说话的意思。加之他面容冷峻，看得如何仔细，也瞧不见半分情绪破绽，颇显高深莫测。

茶盏里的水被喝尽，瓷面还剩下余温，温丽湘双手握住茶盏外壁，指尖微微泛白，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剐蹭茶盏外沿。

温丽湘悄悄瞥视，心跳加速，内心如何嫌恶裴肃朗行事作风，可那副面容着实好看，让人心绪不宁，又不知裴肃朗到底是何想法，看这态度，难道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

毕竟她如今的身份应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昨夜那一推，分明是矫情做作！

那从容淡定，不显山水，又似在思忖的的模样让她内心很是忐忑。

裴肃朗虽是在看窗外，余光却未放过温丽湘举止神态，那双弯得恰到好处的的眉，微微拢起，眼里愁容尽显，一双月亮似的眼睛最会传情。

裴肃朗想起昨晚此人褪掉她的衣衫，只是帮他散热，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动动喉结，微微垂眼，遮住眼里暗色，抬手为自己倒一杯茶，又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道：“说吧，是何事？”随后，他看着温丽湘，漆黑眸子再没有半分逾越失态，“本官既亲口答应你在旁协助本官，便不必有许多约束，你有事尽管直言。”

温丽湘一时也没想到裴肃朗如此好说话，愣愣点头，还是有些犹豫。

裴肃朗瞧着她这副模样，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微微挑眉，素来冷淡的脸上有几分缓色，又好像没有，他道：“你堂堂一介男儿又何必做扭捏之姿态，应当当机立断，你说是与不是？”

裴肃朗嗓音微沉，又满含提点敲打之意，这样说话颇有师者风范。

温丽湘却听出其中的别有深意，分明是在暗训斥她行事作风颇像小女儿姿态。

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温丽湘双手紧握成拳，心觉裴肃朗实在对女人有偏见，他怎知这天下的女人，又尽是他口中那般扭捏之人。

刚刚因为裴肃朗那副眉疏目朗好模样滋生好感，又立马将他打入原形，她总是忘记裴肃朗权高位重，却也是行为劣迹斑斑之人。

这天下之大，大概是找不见德行兼备，又处尊居显的男人。

温丽湘如此一想，心头舒畅痛快几分，也不知为何，自重生以来，她心头的想法，行事作风，与前世大相径庭。

温丽湘整理好自己的心态，当即起身，拱手朝裴肃肃俯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提醒，今后我在大人身边做事，还需多多仰仗大人。”

这话说得中听，将裴肃朗捧得极高。

裴肃朗心下略有满意。他先前言论无非是试探温丽湘脾性，他确实对温丽湘在贡院那天，所言改革田制有极为浓厚的兴趣。温丽湘虽为女儿身，但他并不在乎，只要能为他所用，亦或是对百姓有利，男女对他而言，应当一视同仁。加之温丽湘身份特殊，将她留在身边，或许还能查出何彷贪污线索。

他的身旁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裴肃朗撩撩衣袖，他外面本罩了一层青色薄纱外衫，一撩，薄纱散在空中，经过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一映，能看清其中流光溢彩，将人衬得更为出彩。

他沉声道：“所言所为何事？”

果然为官的都一个样，最爱听些追捧的话，温丽湘暗松了一口气，她神经微微松懈下来，声音却还是有些紧张可循，道：“还是那日在贡院提起的改革田制之事。”

温丽湘心脏突跳，抬头觑向裴肃朗。

裴肃朗面上还是一派沉稳，上挑的凤眼却是看着她，目不转睛，笔直端正的身子向她的方向微微倾斜，道：“你详细说说。”

温丽湘顿顿道：以我观察，名田制沉疴已显，何况近些年，九州多发洪涝，干旱，霜冻，虫害等天灾，其中又以洪涝，旱灾最为频繁。荆州，凉州两地便深受其害。水利实能缓旱抗涝，可据我所知，这次水利修建横跨荆并两州，所需工程量巨大，耗资颇多。去岁闹完洪涝之后，至今各地还未规整完毕。我因参加制举从江陵一路赶至长安，路途仍有大批流民流离失所。以我所见，当下各地还需休养生息，不宜劳民伤财，待到百姓生活稳定之后，适宜再详细规划水利。”

温丽湘一口气说完，在裴肃朗审视又像是探索的目光中，吞咽口水，所幸她在三年前重生，有许多时间阅览群书，加之时常与温培元巡田，对民事多有了解，不过因此，她被何莞多次训斥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裴肃朗眉心微蹙，似乎在仔细思索她说的话。

温丽湘说这么多，头头是道，但终归是纸上谈兵罢了，见裴肃朗反应，到底缺了几分底气。

过了半响，裴肃朗出声，嗓音微沉：“依你所言，水利之事应当暂缓？”

温丽湘眼眸微亮，听裴肃朗这语气，应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顿觉查清真相也不是什么难事。连回应了也带了几分上扬，稍显雀跃，“正是如此！”

裴肃朗微眯眼睛，狭长的眼眸似乎发觉了什么。非是他生性多疑，为官久了，说话做事总要再三思量，揣摩已经成了惯性思维。

他默了片刻，道：“你所言有理，可未免顾此失彼，缓下水利，来年若是再生天灾又当如何？兴建水利至少可能缓解以一二。”

温丽湘微摇摇头，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道：“所以我才向大人言改革田制一事。无论洪涝亦是旱灾，百姓成为流民根本缘由无外乎因为田地。名田制下，土地兼并买卖猖獗，百姓自留土地本就不多，若是能从根本上解决土地问题，倒是能缓解天灾所带来的灾祸。大人若愿意，我自可陪大人走访民间记录寻田制弊端。”

裴肃朗还是第一次见到温丽湘脸上有这般自信神采，那弯弯的眼睛一笑，仿佛整张脸都染满了笑意，颇有感染力。

裴肃朗沉稳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几个节拍，就只是那么一瞬间，他想这样一张脸，实在藏不住半分情绪，轻而易举就能窥探到她整个灵魂。

若记得不错，温丽湘家族本身就为田产豪族，如此一通言论，也不知她爹娘会作何感想，更不知她此番不利己的行为到底是何目地……

想着，裴肃朗便觉怪异，他何时也是个如此为他人着想之人？他将这种无聊想法置之脑后，又看看温丽湘，道：“明日，你来尚书府衙报道，本官自会向守衙官员说明情况。”

温丽湘唇边泛起笑意，笑容比刚才还要放得大些，左唇角边有个指甲大小的酒窝，需得仔细看才看得明显，眼睛也是亮莹莹的，道：“多谢大人！”

裴肃朗心口涌起一股暖流，不禁想起哪次青川曾言，何彷孙女何纤纤亲言要参加科举，点名要做他陪侍，听说被何丛植，也就是何彷大儿子，严加惩罚禁足半年有余，此后又生了病。

青川时常在他跟前打趣，“大人，那何纤纤恐是害了相思病，人家连脸皮都不要了也要缠着你，大人倒也这般沉得住气……”

男女之事，他向来不上心。

此番却不由得自做多情想，若是温丽湘也是同那何纤纤一份心思呢……

裴肃朗越发觉得荒唐，不欲再想，面上维持一贯的冷静自持，道：“不必多礼，本官还有事傍身，便不在此多留了。”

话刚说完，裴肃朗撩袍起身，往厢房门口走去。

温丽湘坐着，瞧他的背影，有些愣神。

昨日烛光太过昏暗，看得不太清，今日天光大亮，再一瞧，那背影确实高大挺拔。

…难怪他能将她整个人覆住。

·

天还昏昏沉沉，深蓝与还未完全退却的漆黑交织，又隐约裹挟初升起的旭日光芒。

皇城晨钟已响，陆陆续续好些官员从宫门进来，陈列在正德广场。

等内侍高呼：“入殿——”

手持笏板的官员有序进入今朝殿。朝臣今日不同往日，还能趁着走一截路的时间相互闲聊几句，只因今日早朝不同，多了梁王刘阜。

待官员都已入殿，奉微帝刘肃穿玄衣龙袍加身，端正坐在龙椅之上，尽显龙威。

他觑向朝臣之首的裴肃朗，头上冕旒轻轻晃动，威严声音响彻整个今朝殿，“裴卿，你是否应当和朕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