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第43章 斜晖脉脉

裴肃朗选的人家是个耳聋的老妇，家里只她一个人住。

岁同乡大部分乡民都集中在村东，村西没落下几乎人家，老妇孤苦无依且行动缓慢，屋子周围俱长了些杂草，前院还好，屋子后面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杂草长势逼人，隐约有冲垮老妇房子的势头，显得茅草屋子越发摇摇欲坠。

温丽湘睁眼时，顶上两根发黑房梁木撑住整个屋顶。

顶部铺的茅草，因年久失修，顶部的毛草不少有腐烂往房顶边缘缩。到处露着洞。

石头修砌的土墙也是隐隐发黑，四处漏风。

温丽湘将四周破败景象收入眼底，动动身子。

身下的床勉强只能容纳一人，灰色的褥单上俱是补丁，一股子潮湿霉味扑鼻而来。

温丽湘这才看清褥单上密密麻麻全是霉点，褥单下面垫了一层还算柔和的稻草。

温丽撑起身子坐起来，眉头微蹙，转转脖子适应身上疼痛，过后身上又起了痒，温丽湘眉间蹙得更紧，挠了挠脖子，细嫩皮肤一折腾便起了红痕。

温丽湘生活之物一向都准备得极为齐全，不说在家里，就是在赶考路上，她也从没睡过如此硬的床，况且身下的床只用一张木板搭成。

虽说外出一向从简，可这着实也太简陋了些。

温丽湘全身酸疼得很，若不是昨夜被骇得晕过去，她必然是睡不得的。

所幸她虽从未受过苦，却还能忍受。

她迅速从床上起来，猜测昨夜应是裴肃朗将她安顿在此处，到底没丢下她自生自灭。

还是应向裴肃朗道一声谢。

屋子实在逼仄的，温丽湘走两步，推破旧房门去寻裴肃朗身影。

裴肃朗人没见到，倒是见着李寉与刘树站在院子里交谈什么。

刘树翩翩然站着，李寉手拿人的锄头，除地上也野草，动作分外熟稔。

刘树贵公子哥的派头是做惯了的，瞧着李寉如此，心头一阵鄙夷，自然也没什么要与李寉一起干活的道理。

他撇撇嘴角，端正站着，“你怎么看出那老妇是从金城郡那边过来的，那离此处可是差着几千里的路程。”

金城郡隶属凉州，远在边域。

凉州是整个奉微最为积贫积弱之地，其间由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金城郡、汉阳郡、安定郡、北地郡八郡组成。

这刘阜便坐镇武威郡，据说刘阜未到凉州以前，所见皆是一片荒凉之景，刘阜驻守边域后，虽说与羌族打仗，却也不阻两地互通商贸，这才让凉州荒凉有所改变。

凉州最为富硕之地便在刘阜作镇的武威郡。

此次刘阜降服羌族，班师回朝也向奉微帝提出要开通两国商贸谏言，这本是利国举措，奉微帝却态度却暧昧，既没完全拒绝，又没说要完全采纳。

朝臣们不禁暗自揣摩圣心了，知晓皇家密辛的些个大臣不得不替刘阜感到惋惜。

奉微先祖哪个不是从马背上下来的悍勇猛将，不说其他，奉微帝年轻时也是四处亲征，久经沙场。

奉微尚武，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偏向于刘阜亲政，太子刘奇手段着实有些寡柔……

温丽湘顿住脚，默念了念金城郡，转转头，便看见左边屋口搭了一根长木凳，一个老妇坐在板凳上，看着李寉视线传过来时笑了笑。

温丽湘打量起了老妇穿的衣裳。

老妇的衣服破旧不堪，明明应是汉人所穿的寻常上裳下裤，基本干活的农人都是这样穿的。

唯有一点不同，老妇的衣领是圆领，这在中原是很少见到的衣领样式，农人穿的短褐要么直襟，要么交领，很少见得是圆领。

只有有些名权的富贵人家才会知晓这种样式是从羌族那边传来的，也是图个新鲜，并不在市面上流通，公子小姐若是喜欢，都是私下找人定制。

眼前的老妇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温丽湘又看了看四周，茅草搭盖的屋子有三间。

处处透着破败。石头缝里都在开始长杂草。

温丽湘微蹙眉头，又将视线放到老妇身上，除非老妇身上的衣服是自己做的。

李寉那样说的原因是金城郡与羌族接壤，也是受羌族影响最大的一个地方。

果然，李寉说了与她猜测一样的话，还不望嘲讽刘树一句，“我道你应当见过多少世面，原来也不过如此…”

刘树脸色沉了一下，世家贵族子弟最爱脸面，寻常人又岂能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刘树心里愤愤，似乎也忘了李寉如今与他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

这处地方拢在人高的杂草堆里，在如此炎热的六月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温丽湘瞧着太阳，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午了，她这一觉，直接睡到午后……

刘树不站在院子自讨没趣，转身时见着温丽湘站在门口，边向她这处走来，边说话，“温兄，你可算醒了。”

温丽湘听出刘树这话里的不满。

“你可太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我们昨夜寻到大人，你猜大人在哪睡的觉？”

温丽湘眉头微跳，因着刘树这话居然屏气凝神起来，“在哪谁的？”

“就在你那屋。”

温丽湘心口跳了跳。

刘树皱着眉头，似乎对他不满更甚，“你倒好大喇喇睡床，大人可是在屋子里生生坐了一夜……”

温丽湘的心跳又得快了些。

她恍惚想到刚才那屋里是有一张瘸腿的桌子，歪歪斜斜横在屋子中间，桌下摆了一条黑漆漆的长凳子。

温丽湘实在想不到裴肃朗屋子里坐了一夜是个什么样子……

心跳却越来越快。

她骨子里的循礼让她将她和裴肃朗孤男寡女共处

一室的事看得极为严重。

比起昨夜看到的骇人景象过犹不及。

温丽湘呼吸重了两拍。

耳聋老妇也注意到了他们，忙起身急冲冲往他们这边走。

老妇一把握住温丽湘的手，神情着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哑声，指着她刚才坐着板凳后面的屋子。

老妇脸上遍布皱纹，皮肤不像岁同乡一般乡民那般黑，眼睛浑浊，却有十分亮色。

老妇是聋子，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就连话也不会说。

温丽湘颇有些手足无措，循着老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里面屋子黑黢黢的。

又被老妇这副样子有些吓到。

刘树默默打量温丽湘，也看了看一身粗布的老妇，眼睛又撇向其他地方，话里略带嫌弃意味，“她这意思是想要你去吃饭，那边是灶房。”

刘树一想到那泛着酸的稀粥，胃里忍不住泛起恶心，他鼻子比狗还灵，只一闻，便知道饭搜了。

饶是老妇好心，他也绝对吃不下去的。

他这样的人，哪能和李寉那样出身的人相比。

他就是想看看跟他一同出身的温非，能不能将搜掉的饭吃下去罢了。

老妇似乎看出了温丽湘的犹疑，松开温丽湘，动作极快，跑进黑黝黝的灶房，端出一碗粥递到她面前，坐了一个吃的动作。

温丽湘这下是明白了。

装粥的碗很是陈旧，碗边破了许多缺口，有些小得看不见，有些比指甲盖还大一点。

碗里稀粥见不着什么米粒，清汤寡水的白，粥面还冒起热气，许是老妇见她未醒过来，一直用火煨着，想得十分体贴周道。

只是这一热，粥里泛酸的气味更加明显，一股子一股子往温丽湘鼻尖窜。

温丽湘难言皱皱眉，也知晓这饭食搜掉了。

她闻着泛酸的热气，抬起眼与老妇对视。

老妇眼里满含期望，眼里微微闪动光芒。又朝她做了几个“吃”的动作，嘴唇轻轻蠕动。

温丽湘咽了咽口水，垂下眼睫。

阳光从隐秘的角落落下，打在温丽湘眼睫上，纤长睫毛上扑洒细碎柔光。

打着颤，晕出无数光彩。

温丽湘接过老妇手里的碗，垂下去的眼皮又再抬起，浮光落到她的眼底，映照她琥珀色的瞳孔。

笑得暖意融融。

刘树的脸突然有点红，他从没注意到温非长得如此俊俏，比起一些女儿家长得还要好看，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温丽湘在老妇越发希冀目光下喝了一口粥，眉目间有隐忍的忍耐。

老妇唇边露出笑容，示意温丽湘继续喝粥。

温丽湘点点头，刻意低沉的声音有些温软，“谢谢阿婆。”

说着，她还真的喝完了那碗粥。

味道泛着酸，吃到嘴里也泛着酸。

不过好在没什么不适之感。

温丽湘稳了一会，看着院子除草的李寉，也拿了一把锄头要去帮李寉，也算作答谢老妇的诚意。

温丽湘总归和寻常世家女不一样，随阿爹巡田时间久了，手里也会拿一根锄头，适时在地里挖挖铲铲，检查土质情况之类的。

因此，要她除草也不算什么难事，且她还做得的分外熟稔，李寉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三人中，只有他才是凭着自己考中制举的，家里无甚背景，靠不得任何人。

李寉揩揩额头上的汗，继续去挖院子周边长得过于茂盛的杂草。

两人一起除草，效率快得多，很快整个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院外的一条小径也看得清晰了。

整个院子敞亮不少。

温丽湘背部打湿了，襦衣粘在身上，额间的碎发也被打湿，她靠着锄头，望向院外不知通往哪个地方的小径，擦擦额头上的汗。

斜晖脉脉，侵染整个天空。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小径尽头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