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月色白似霜。
慕溶月躺在榻上,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她回到了和谢羡风初遇时那天的光景。
初遇谢羡风,是五年前的事。那时的她,还不过是个不谙世事、娇惯任性的孩子。
那是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日子。那时,表哥沈子钰来家中做客,身旁却带了个新的侍卫,正是谢羡风。
但当时的她,还无心注意这个眼生的侍卫,她被惯纵得任性妄为,只因自己心爱的玩偶被人弄坏,便动辄又哭又闹,弄得整个府内鸡犬不宁。
她还是个垂髫幼儿的时候,曾有次同母亲上街游玩,见到民间有人在卖很有趣的小泥人儿,便满心欢喜地挑了一个最可爱的。那小人儿穿着大粉袄,红面大眼,摇晃起来还会有银铃的脆响,很是讨人喜欢。这个泥塑的小人,她一玩便是三年,陪了她从幼学到豆蔻,早已变成了她珍惜的泥朋友。
可恰巧就在这一天,新来的丫鬟粗手笨脚,不小心将她的泥人碰在了地上,那泥头都被磕掉了半边,很是凄惨。
慕溶月对那小泥人儿有着亲密的情结,又气又恼,连着哭了好久,罚那不懂事的丫鬟去扫了三遍恭桶也不解气。
适逢沈子钰来家中做客,面对一桌的贵宾,她却还是大哭大闹,一点儿也不遮掩。沈子钰作为宾客,却只能夹在其间尴尬地笑。最后,就连沈惠心也开口责难她,说她被娇惯出了一身的臭脾气。还将她锁在后院中,不许她露面。
那时,所有人都当她是幼稚,是矫情。可只有谢羡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身边,认认真真地拾起那个裹满尘土的泥人儿。
他那时还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便是那显赫尊贵的长公主之女。他只是默默地问:“姑娘,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没有怪她娇横,也没有责备她乱发脾气。他丝毫没有轻视她的心意,反而郑重其事地取来泥土,亲手捏制了一顶泥人的帽子,来哄她开心。
“我为你的朋友做了一个笠帽,有些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那斗笠正好盖住了泥人残缺的半边脸,她的泪水也终于止住了。
慕溶月抬起头,在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她自己。她被他看见了,也只有他看见了她。
也正是那一丝微弱的光,让慕溶月竟凭空生出一种错觉——她竟真的以为,她可以爬过那堵横隔在二人之间的高墙,到他的世界里去。
***
另一边。
白江的莫宅之内,水色阁中。
谢羡风独自坐在池塘边的凉亭之内,清冷的月色映照在他的氅衣之上,为他手中的长剑也镀上了一层银光。
谢羡风一语不发,安静地用鹿皮擦拭剑鞘,为剑刃涂抹剑油。直到身旁走过来一个摇晃的身影,李衡喝得酩酊大醉,对着池塘耍起了酒疯。
“谢师兄,今日这马球打得可真尽兴,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
见谢羡风的身影岿然不动,他又兴致大发,走到谢羡风身旁反问:“倒是师兄你……怎么这样着急便把师嫂给送走了?我还没同她玩够呢!”
谢羡风神色不变,将养护好的佩剑收回了腰间。
“我不让她回去,难道任凭你继续胡闹?”
李衡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嗤笑道:“师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你告诉我,”谢羡风收拢了佩剑,抬眸望向他,冷眸深不见底,“你今天找她打球做什么?”
李衡有一瞬的沉默。
“……我哪儿知道她那么菜。她自己笨手笨脚的,岂能怪我?”
谢羡风直起身,在李衡的身侧驻足。他高大的身形登时挡住了月色,从轮廓间投下的阴影也随之盖住了李衡的头顶,李衡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幸而她今日无恙,若不然,你要登门向她赔礼道歉,此事才算了结。”
“让我道歉——”李衡恼羞成怒,反口质问道,“凭什么?又不是我害她坐不稳的。”
“再顶嘴一句,”谢羡风冷冷道,“便去领二十军棍。”
“我……”李衡苦不堪言,心中却是越想越憋屈,“师兄,你特地喊我来,莫不是就为了这事来教训我的?”
谢羡风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厮,后者便立马恭敬地端上了一个木箧,呈在李衡的眼前:“李副将,请。”
那木箧很是眼熟,李衡心头一动,劈手夺过箧子打开,里面竟是那道同心锁。
李衡的脸色一黑。
“这原是我当初送给师姐的新婚贺礼,”他愤怒地瞪向了谢羡风,“怎么会在你这里?”
当初,得知莫盈儿将要与谢羡风定下婚约之时,李衡先是茫然无措,又是踌躇不决。最后酝酿了足足半月,才下定了决心,向莫盈儿送出这个同心锁,作为庆贺师兄师姐喜结良缘的新婚之礼。
只是没想到,他派人去订的锁刚打好,二人的定亲之事就彻底黄了。当时礼已在手,慌乱之下,李衡只好临时改口谎称这是除岁贺礼。
他亲眼见着莫盈儿收下了这同心锁,到头来,怎么会到了谢羡风的手里?
“是盈儿给我的。”谢羡风开口道,“她猜到是你送的,就将此物转给了我,叫我代为保管。现在,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就略微颔首,示意李衡收下。
李衡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
当初,他送出这锁,原是为了讨莫盈儿的欢心。
他早就看出来了。他们这些人之中,莫老将军最器重的唯有谢羡风一人,他总骄傲地说谢羡风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谢羡风无父无母,莫老将军便将他亲自带在身边,还让自己的爱女莫盈儿也同他一起养大。这么多年了,二人在一起时,总是言笑晏晏,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连他这个旁人,也都看着十分眼热。
谢师兄有才识,也有魄力。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资历,他都比不过谢师兄。所以,尽管李衡对莫盈儿心怀杂念,却从不敢真的付诸行动。就连他自己也几乎默认了,未来莫师姐定是要嫁给谢师兄的。如此顺理成章,从没有人怀疑过。
待到真的谈婚论嫁的那天,李衡看见莫盈儿高兴得喝了一夜的酒。于是,他便也为莫盈儿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而高兴。
直到后来,这门尚未有定论的亲事突然被一道圣旨阻断,骤然无疾而终了。
李衡着急忙慌地四处打听,这才发现原来是圣上为谢羡风与一慕氏女赐了婚,婚期都已然定下了。
事发的当日,还是莫老将军亲自代为领的旨。他只惋惜地叹了声:“可惜了,你与盈儿终是差点缘分。既做不成夫妻,总还有兄妹的缘分在。”
而谢羡风面色始终平淡如水,只行礼道:“这是自然。盈儿永远是我的师妹。”
站在一旁围观了全程的李衡快要气炸了。
他恨,恨谢羡风竟没有丝毫的争取之意,辜负了他对莫师姐的承诺。若换做是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一定要去求皇帝收回圣旨,正大光明地迎娶他的心上之人。
最终,他这满腹怨念无处发泄,便都悉数转移在了那素昧平生的慕氏女之上。在他眼里,那慕氏女就是一个横刀夺爱的小人,生生抢走了原属于莫师姐的美好姻缘。
这件事,一直都是李衡心里的一根刺。
谢羡风与那慕氏女成亲之后,李衡一怒之下便远赴北疆,一走便是两年。直到今朝莫盈儿征战凯旋而归,他闻此喜讯,便后脚也随之回了白江。直到今日在宴席上终于亲眼见到了慕溶月的真容,他只想着终于可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可他没想到,他的师兄谢羡风不仅没有与他同仇敌忾,甚至还反了立场,为了那横插一脚的毒妇来训斥他?
“师兄,你怎能将这件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李衡红了双眼怒问道,“难道,当年的事,你已经释怀了吗?”
“什么事?”谢羡风挑眉反问,“你是指,我与盈儿那桩作废的婚事?”
李衡心中一痛,终是失控地低吼起来:“当年,你们分明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了——若不是她慕氏横插一手,以心机手段谋来了圣上的赐婚,莫师姐此时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知道的,师父是有意把她许配给你的!”
李衡嗓音洪亮高亢,谢羡风却是微蹙眉心,揉起了太阳穴。所幸此处空旷无人,要不然又免不了生出不少事端来。
“莫老将军是我的恩人。若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谢羡风望向李衡道,“所以,他让我娶谁,我都会遵从的。”
李衡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你和师姐相识近十年,自幼两小无猜的情分,难道你……你就没有半分的遗憾吗?”
谢羡风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盈儿,她会找到更好的良配。”
“师兄,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师姐?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李衡却难以接受,甚至冲到谢羡风跟前,拽起他的衣襟质问,“我不明白,那个慕氏女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维护她?她连马杆都拿不稳,我可是听说,她小时候还从马背上摔下来过!如此粗苯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
话音落下,谢羡风微眯乌眸,周身散发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骤然使出一股蛮力,狂暴地将李衡拽在了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
“李衡,你越距了。”
一句话,让李衡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无论我的妻子是谁,她都是你的兄嫂。”
“你若再针对她,便是和我过不去。”
谢羡风此话,便是一锤定了音。他的气势不怒自威,锋芒逼人。
李衡一时没能反抗,喘起了粗气,脸憋得通红。他倒吸一口凉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叫你看清,她不适合你……”
谢羡风冷冷地甩开了他。
“别把我当傻子。”
语毕,便不再同李衡多纠缠,留下他呆滞一人,扭头便大步离开了池塘。
晚点应该还有一章,也不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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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天【已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