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顺着檐下滴落,将地上跪着的男人衣衫尽数浸透。
谢羡风仍旧在皇殿之前跪着,直到身形僵直,脊背却依旧挺拔如松。
走道廊下,人来人往,低头耳语,议论纷纷。
又是一道惊怵闷雷,殿前的树叶被雨水抽打晃动,谢羡风神色不变,只是缓缓攥紧了双拳。他双膝已被浸泡在水洼之中,眼下乌青,面堂发黑,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慕溶月赶到时,谢羡风已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他滴水未进,周身裹着一层寒意,好似一件死物。
慕溶月的眼眶瞬地湿润了起来。
她从杏雨手中接过了一把竹伞,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谢羡风的身边。
“夫君,雨下大了,快随我回家吧。”
直到伞檐向他那头倾斜,谢羡风感到身上少了几分湿意,动作有转瞬的僵滞,却依旧不为所动。
慕溶月仍以为,他是因着恩师的亡故而想不开,才长跪于殿前,只为恩师伸冤。
她知晓,他性子向来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
于是,慕溶月便索性伸手去扶他的肩头,却是止不住地震颤。
“阿羡,你流血了……”
只见谢羡风的身形摇摇欲坠,他的双膝因久跪而血肉模糊,久时地浸泡在那血水之中,连长袍也被染上了几分血色。
慕溶月含泪弓起腰,试图用自己干净的衣袖去为他擦拭血污,却是无济于事,最终渐缓了动作,只有泪水如潮涌下。
“你的手好凉……”
慕溶月小心翼翼地探向谢羡风的手心,与他十指合拢,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焐热他冰冷的掌心——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快回家吧,”慕溶月终是潸然泪下地抱住夫君的肩头,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热,好似在捂一块寒冰,她泣不成声地央求他,“再跪下去,你会死的。”
到了这时,谢羡风才幽然地开口:
“你回去吧。”
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冷漠。
“可是,我担心你……”慕溶月不禁再度放软了口吻,“你同我一起回去,有什么事,我们从长商议,好吗?”
谢羡风许久都没有回应,忽而冷冷地反问:“还回得去吗?”
话音落下,他暗暗拂开衣袖,将手从慕溶月怀中抽离。
慕溶月感到怀中一空,好似心口被挖去了一个洞,呜呜的冷风灌了进来。
“阿羡,你怎么了?”
谢羡风终于侧过了脸,眸底蕴藏着幽深的寒意。
“当初皇上为你我赐婚之前,我原和莫盈儿有过一段婚约,此事,你可知情?”
慕溶月身形一颤,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
“皇上为了瓦解莫氏一族的势力,他利用了你,作为打压我的棋子。”谢羡风又望着她的双眼问,“此事……你可知情?”
说到这里,慕溶月好似忽然反应了过来,她神色慌张地为自己辩驳,“阿羡……你在说什么?”
直到对上他带刺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原来,他对她生出了猜忌之意。
他疑心她是受了皇舅的指使,被当做了他人手中的刀子。
她该如何解释?
她百口莫辩。
无论她答是与否,她都像是一块人心上的悬石,随时都会坠落。
他与她之间已然有了隔阂,此后,他每一次再想起这件事,就是又将这隔阂加深了一分。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不是这样的……
我从不关心朝堂之事,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爱你……
慕溶月张开唇,试图这般为自己辩解——可仅剩的自尊心,却让她怎样也说不出口。
她此刻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若他认定了她就是那卑劣虚伪之人,她再如何解释,都好似欲盖弥彰,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难堪罢了。
她最深爱的枕边之人,最后却是猜疑她最深。
慕溶月含泪地垂下了头,就连她的泪水,此刻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下一刻,谢羡风便从怀中拿出了一封皱湿的信笺。
那是慕溶月曾寄给他的家信。
“夫君,见字如面。
卿于白江安否?吾甚念卿,朝暮弗能忘也。
代吾向莫尊师致安。
若有吾可助力之处,尽可告知于吾。”
谢羡风盯着信上的字字句句,那原本包含缱绻思念的问候,此刻却仿佛染上了几分试探之意,化作一个个诱人入局的陷阱。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动了真心,以为那人是世间少得的一缕纯白,却终也沾染上了丝丝的污浊。
他怨她被利用,自此她的笑与泪,都变得不再纯粹。
于是,谢羡风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封家信被风雨卷走,顷刻间,便在天边消失不见。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
慕溶月的心蓦地一坠,唇色也变得惨白。
“若没有你,我已经与盈儿成婚,”
谢羡风的语气带着几分愠怒,竟是脱口而出,“莫家便不至于此。”
轰的一声,如雷贯耳。
慕溶月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一时失力,竹伞歪斜,斜风骤雨瞬地浸湿了她的衣衫,她的手脚也逐渐变得冰冷。
“你错了……”
慕溶月感到她的喉头哽涩,连胃里都翻涌起了苦水,让她想吐。
“你不该对我说这句话的。”
作为谢家的当家主母,慕溶月挑不出一丝的错处。在谢羡风出征的日子里,她独自将他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措置有方。上到家产打理、权贵往来,下到家奴们的安置与差遣、鸡毛蒜皮,她从未让他操过一分一毫的心。
而作为他的妻子,她更是已然尽心尽力。就连他穿的寝衣,每一件都由她一针一线亲自缝制;她爱他入骨,爱到愿意为他孕育一个孩子。
旁人都可以误解她,质疑她,却唯有他不能。
他不能这样说她。
慕溶月终于醒悟了。
原来,他厌嫌的是她长公主之女的身份,是她这个人。
所以,纵使她再怎样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那年,他将娶莫氏之女,而她也要另嫁他人。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两年了,她在这个空落落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回来,等着他能多看上她一眼。
到头来,就等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慕溶月忽然感觉很累了。
好累好累,累得再也不想去讨好一块根本捂不化的冰。
慕溶月忽而直直地起了身,转过脸,再也不去看身后之人那冷漠的背影。
她步履蹒跚地登上了车轿,终于在拉上门帘的瞬间,脱力地瘫倒在地。
杏雨的惊呼划破了长空:“夫人,夫人——”
***
那一宿,灯火通明。太医与奴仆几乎踏破了慕溶月的门槛。
碧花轩的雪梅落了一地。
慕溶月淋了雨,发起了高烧,寒症又诱发了心疾,心悸受惊,多症并发……几乎惊动了临州城所有的郎中。
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送进了房中,慕溶月疼得脸色惨白,感到体内的一部分正在渐渐剥离。
她用尽全力,却只能抓住那一缕残影,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之中流逝。
杏雨看着主子这般受苦,不禁泪如雨下,也第一次萌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她多想劝上小姐一句,算了吧,孩子往后还会有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不是慕溶月,终究不能切身体会到她有多痛。
一直到了后半夜,暖炉中的清烟熄了,慕溶月才虚脱地抬起手来,缓缓地抓住太医的衣袖。
“我的孩子……”她的嗓音嘶哑,“……保住了吗?”
见太医面色欣喜地点头,慕溶月才阂上眼,松出了一口气。
“只是……”
下一瞬,她的心便又提到了嗓子尖儿。
太医跪倒在地请罪:“恕臣无能,臣虽用多味猛药暂且吊住了胎儿的一口气,但终究不能根治其本,这孩子日后出世,恐也会染上先天的缺陷,痴傻或是残疾……”
闻言,慕溶月已是心如枯木,万念俱灰。
太医还在阐释着缘由,慕溶月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垂泪。
……
玉笙居内,烛火摇曳。
谢羡风眉头紧皱,质问地上跪着的奴仆:“情况如何?”
那小厮颤声喊道:“恭喜将军!夫人福泽深厚,勉强保住了胎儿,母子平安。”
谢羡风脸上的阴霾终是消散了几分。他背过身,烛光映在他的灰氅之上,在墙上落下一道很长的影子。
谢羡风忽而抬手,将桌上的赏银扔在了那小厮的眼前。
小厮高兴地收下,又问:“将军可要移步碧花轩,去看一眼夫人么?”
谢羡风沉默不语,心绪复杂。
他此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慕溶月。
或许,他们都需要一段时间彼此冷静。
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去好生照料她,有情况再来通传。”
小厮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跪地道:“奴才明白!”
……
“杏雨,拿笔墨来。”
杏雨望着慕溶月艰难地从床榻上支起了身子,不免怜惜道:“小姐,你大病初愈,现在需要的是卧床休息……”
慕溶月却很坚持。
“快去。”
杏雨一时不解,但也只好依顺照做。
慕溶月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将宣纸落于桌案,提笔便写下了一行:“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但是,她不会后悔。
最后,将那信纸封好,递给了杏雨:“杏雨,明日一早,将此书信送去官府。”
杏雨终于领悟过来,惊愕地睁大了眼:“小姐,你这是……”
这是一纸和离书。
慕溶月垂眸,不由得回首起了爱他的这些年……真是让她好生痛苦。
如今,她终于是坚持不下去了。
既然他觉得,是她挡了他的路。
那么,她便放他离开。
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不过,却并不觉得遗憾。
她已经尽力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是他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她的爱。
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自此分道扬镳。
想及此,慕溶月的眼神也清明了几分。再抬起头时,神色也愈发坚定了。
她微启朱唇,只道。
“我要休夫。”
只想冷静几天的狗子 回来以后发现老婆直接不见了
痛心疾首.jpg
-----二编
改掉了雨中烧纸的bug,(其实我写的时候也发现了 但是为了强圆文案,以为能蒙混过关 结果你们都眼睛好尖啊哈哈 我滑跪改了
还调整了妹宝遇到渣狗质问的反应,我回想了一下感觉以妹宝的高自尊,应该不会被猜忌了还巴巴地凑上去替自己解释,大概就是冷着脸但心里委屈得碎了一地
其实这篇文在首发之前还有一版废稿7w字,现在这个版本已经是第三版了,废稿加起来都快有20万了,扶额苦笑.....虽然最终呈现的数据还是不太好,入v都十分困难,但是,我很喜欢本文的主角们,当然也很喜欢每次更新完都看到评论区反馈时的快乐!(鞠躬感谢每天耐心追文的宝们)最近写文都很浮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耐心打磨一部作品的感觉了,所以就当是磨炼我的心态,我也会把这本好好日更到完结的...现在是无存稿果更的状态,每天写多少更多少,有时候会有特殊情况更不了,会提前在评论区或者作话里请假;还有时候我可能会回过头跑去修改前文的某些小细节,因为有时人物心理的一个小变化却能影响后势剧情的大走向,这就是无存稿果更的副作用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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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