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陆辰不再搭理于修夏了,看着他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于修夏知道他在生气自己说他大小姐脾气。他原本也不想这样说的,但陆辰总是一副嫌这嫌那的矜贵模样,确实让他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大家千金,或姨太太。
他已经选了稍微友善的那个。
陆广宇带着于琴去了市里的医院,做最后一次放疗手术,顺便给她安排转院。
于修夏要跟去,陆广宇没让,好像这样就能多偿还他对母子俩的愧疚。
婆婆家里夏收,缺人,主要是,于琴更想陆广宇陪同她,于修夏便同意了。
是日下午,于修夏去地里割麦了,陆辰百无聊赖的玩了大半天游戏。
信号太差,他急得险些把手机给砸了。
于修夏再回来时,他退了线。
外面下雨了,于修夏身上淋透,拿了衣服去小砖房里洗了澡。
陆辰打开木窗,看着雨滴砸在泥巴路上,溅起一层模糊的水花。
“什么个破地方!”他烦的要死。
没多会,隔壁老太敲门给于修夏送了个西瓜。
于修夏熟稔接过,笑了笑,道谢。
其实,他们之间无需客套。老太是个孤苦的人,丈夫去世的早,俩人先前有个儿子,患病夭折了。他早把于修夏当自个亲孙子了。除此之外,老太还有另一个身份——于琴干娘,只是这几年,老太嫌于琴太苛责于修夏,不怎么待见她。
于修夏把西瓜切开一小半,剩余的用网纱布盖了起来。再抬头见,外头放晴。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于修夏看着碧蓝的天空,心情大好,拿着勺子,捧着西瓜出了院子。
屋后是一片白杨树林。
他边走,边用勺子挖西瓜吃,到树林深处时,停了下来。
雨后的白杨树叶郁郁葱葱,矮草丛里,蜻蜓忽高忽低的飞舞,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
于修夏望着满目的绿意,出了神。
陆辰这时绕到了他身后,踩了一鞋子的泥巴,眉头都飞出五官外了。
他有洁癖,不肯再往前走。
于修夏听到动静,回头,手里的西瓜已经挖了大半,他微笑了笑:“你吃吗?”
“姥姥送的,桌子上留的还有。”
陆辰哪有心情吃西瓜,话都懒得说了。
于修夏抹过身子,也准备离开。
徬晚的阳光从树缝里穿过,打在他洗过澡还湿漉漉的头发上,晕出一层金蜜。
陆辰没有吃西瓜,倒是盯着水泥地上的一打橘子汽水:“这真能喝吗?”
“毒不死人。”于修夏没好气的回答,这人简直比姨太太还难伺候。
陆辰难得没和他呛,拿了一瓶,打开盖子,犹豫了一会,喝了。
酸酸甜甜,还不错。
于修夏抿着嘴角,心里好笑。
几分钟后,陆广宇打电话说他们今天不回来了,让陆辰转告给于修夏。
于修夏“哦”了一声,去了厨房。
陆辰低头擦着自己鞋子上的泥巴,手机一直在震动,是他爸陆广洲打过来的,陆辰并不想接。
不多会,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陆辰伸头去看——铁锅里兑了一层热油,冒着滚烫的烟,于修夏抓了一把红色辣椒面,在炸辣椒油。
陆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最不能吃辣,闻着都难受。
于修夏炸好了辣椒油,又卷起袖子和面,切成片。
他干活很利索,一双手却细皮白嫩不像会干活的人。
又过了半个小时,于修夏端出了两碗宽面,放了腌牛肉和上海青,红绿相间,看着味道不错。
“这是什么?”
“羊肉板面”,于修夏推给了他一碗,“我做的不正宗,你将就着吃点。”
凤阳县以面食为主,光面条馒头的做法都有百种之上。
“我不吃辣。”陆辰语气烦躁。
“你还不吃什么?”
“太甜的,葱姜蒜,蔬菜只吃绿叶的,肉只吃牛肉,但是,不能腌,盐多了反胃,太重口也反胃。”
“你就说你吃什么吧。”
“蟹黄鸡粥。”陆辰想了一会,“姑苏的阳澄湖大闸蟹,剔好壳,蟹黄要鲜,三黄鸡要提前几天切好放佐料,粥要看着熬两个小时,我家保姆都是这样做的。”
于修夏冷呵了几声,心道,你做梦吃去吧。
他自个吃完板面,刷了碗后回了房间。
陆辰肚子咕噜噜的抗议,从包里翻出一块黑巧克力,屋里放久了,黏糊糊的,嚼了几口又吐掉。
这地方真他妈待不下去了。
他给小叔打电话要回去,小叔劝了他好一通,告诉他,想回去可以,陆广洲会来接他,或者他自己坐高铁,陆广洲在站口等着他。
陆辰只好忍辱负重,回了房间。
他刚打开门,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灯全灭了,他一头撞在了木门上。
“操!!”陆辰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好像磕着铁门栓了,没流血也该淤青。
于修夏轻轻“啊”了一声:“应该是停电了。”
“停电?”
“嗯,一下雨,村里的电路就会出问题。”
“要停多久?”
“不知道,有时一个多小时,有时一两天,看电工能不能及时找到哪里漏电了。”
陆辰生咽了一口闷气,觉得自己要忍到极限了,大不了让陆广洲逮着他,这穷乡子僻壤谁爱待谁待!
下过雨的砖头房,又闷又躁,屋子里的潮气,细细密密的钻进了陆辰的四肢百骸,他皮肤痒的难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赌气一样的踢开破铁风扇,险些踢倒。
于修夏此时已经点燃了两根大红蜡烛,回头瞪了他一眼。
陆辰不耐烦:“真摔坏了赔你新的!”抬眼,看到红蜡烛上贴着龙凤呈祥的金锡纸——就是古装电视剧里,男人女人大婚时点的那种。
“……”
于修夏低头,几缕头发落在了胸口,他脱了衬衫,用手半拢着,吹灭了一支蜡烛。
光影摇曳,他的眼睛半眯着,水光莹润。
陆辰惊吓:“你……你干什么?!”
“点一支就够了。”于修夏一脸懵,指着蜡烛。
陆辰才发现,他衬衫下面还有一件无袖低领的T恤。
陆辰觉得自己要被这个破村子逼疯。
于修夏看他坐一会,站一会,快要抓狂,摇了摇头,打开木窗。
一丝凉爽的林间风,擦着夜色绕进屋子。
雨后的夜空,星辰繁密。
陆辰短暂怔住,不再胡乱走动,浮躁的心落进胸膛。
于修夏回堂屋取了两瓶橘子汽水,递给陆辰一瓶。
“没几天了,你真的再忍忍吧。”于修夏语气很轻。
陆辰打开汽水,看着泛着橙色泡沫的玻璃瓶,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陆广宇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回村的。
当时,于修夏正在房间里挂蚊帐。屋里潮湿,蚊子太多,点了蚊香也不管用。
陆辰看着那块贴着假花的蓝色网纱,跟看到古董一样,嫌弃的嘟哝着让于修夏扔了。
屋外便响起了车子的引擎声。
于修夏挂蚊帐的手突然一颤,钉子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
陆广宇把于琴安置在偏屋,面色凝重。
陆辰这才知道,昨天晚上于修夏说的没几天是什么意思了。
于琴病重,可能撑不到他们回上海了,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于修夏听完陆广宇的话,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但很快平静下来,他其实比谁都知道于琴的情况。
陆辰一直觉得奇怪,怎么说呢,于修夏跟他妈的关系很冷淡,自从陆广宇来了后,他甚至很少往偏屋去。
你觉得他过于平静吧,他却经常拿着他妈的病历单发愣。
陆辰不是太懂母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他只会跟他爸折腾,过分了,也会适时认个错。
于修夏变得更加沉默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
于琴开始咳血,时昏时醒,剧烈的咳嗽声在暴雨里更为撕裂。
于修夏一直绞着手,坐立难安,期间无数次冲出大门,却始终没有往偏屋去,只隔着雨幕看。
看一会,又回屋。
大概九点多时,村长用大喇叭吆喝,今天雨太大,等会要拉下总闸断电。
陆辰当时正在洗澡,听到这个消息后,气的差点把热水器给砸了。
几分钟后,头顶的白炽灯果然灭了。
陆辰低骂了一句,摸索着关了水龙头,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暴雨如注,天边滚了一个闷雷。
小叔的房间除了于琴的咳嗽声,再无半点动静。
陆辰撑着一把碳素伞,风大雨大,弄的他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此时,一道闪电劈了过来,农村的天,下雨时跟直接连了地一样,这个闪电简直迎面落在了陆辰眼前,距离近的骇人。
他推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
闪电的光打进房间时,里面惊呼了几声“啊啊啊”,接着一个身影飞快的蹿了过去。
陆辰定住。
半晌,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疑惑的走了进去。
老旧的柜子边一阵窸窸窣窣。
陆辰把手机高高举起,才看清,柜子和床的夹角里,于修夏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在手掌里,浑身哆嗦着往里躲。
似乎发现有人在看他,抖的更厉害了,想打开柜门藏进去。
陆辰慢慢矮下身子,伸手推了推他,于修夏受到惊吓,“啊”了一声,迅速的钻到了床底下。
“……你怎么了?”
于修夏抱着脑袋,不敢抬头,跟只任人追打的流浪猫一样,愚笨的保护着自己。
陆辰试图哄他:“于修夏,别怕,我是陆辰。”
于修夏哆嗦了好一会,直到外头不再打雷了,才一点点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陆辰,又往床底下躲了躲,嘴里模糊了一句:“别……”
“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