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学校墙壁的隔音系数,轻音部活动室被安排在教学楼顶层最右侧,与使用一楼最左侧音乐教室的吹奏部构成完美对角线。
因为位置偏僻,除了负责跑腿的苦命学生会一年级,很少会有人在放学后特意爬楼来做有氧运动。
奈云手上拿着轻音部新接到的演出委托往活动室走,一抬头,意外发现走廊里站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走近了,奈云认出那人是同班的浅井。
虽是同班,由于两人的座位相隔完美类比轻音部与吹奏部,一整个学年下来都没怎么有机会说过话。最近的一次交集,还是上周放假前京谷在楼梯口扶了她一把,而奈云刚好在现场。
虽然不熟,奈云还是礼貌地向对方点头问了好,并主动往旁边让了让。
本来只是一场相安无事的偶遇,直到浅井上前一步拦在了她面前。
“奈云同学,我有话想和你说。”
奈云停下脚步。
“你和京谷君,在交往吗?”
尽管多少有点预感,在听到对方提出的问题后,奈云的心情还是不由自主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接触不多,她对浅井的了解尚且停留在最浅显的层面,只知道对方成绩很好,同时还是话剧部成员,在男生间人气也很高的样子。大约是清楚自己的优秀,浅井总是无意识微扬着下巴,后背挺得直直的,像一只高贵优雅的白天鹅。
这种类型的人,往往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并且最后一定会成功——从她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奈云尽量不去在意心底那点怪异感:“没有。怎么了吗?”
浅井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什么。
窗外天空阴沉沉的,走廊里只有她们两个。
“我明白了。”浅井说,“虽然听起来有点像挑衅,但有件事我还是想告诉你。我……”
哗啦一声,活动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部长像只好奇小猫探出身子来:“什么瓜什么瓜?给我也吃吃!”
被副部长捂住嘴巴拖了回去:“不好意思没看住,请不要在意。”
推拉门再次闭合。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破了刚才近乎凝滞的气氛,浅井脸红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看着奈云的眼睛,认真地将之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我对京谷君一见钟情了,接下来会展开追求,希望能够得到奈云同学的支持。”
奈云思忖着答:“请加油……?”
“多谢,我会的。”
每周一是排球部固定的休息日,通常情况下京谷都会在这天放学后去附近的市民体育馆打球,直到奈云结束社团活动再离开。
奈云背着吉他包从巷口拐出来,远远就看到京谷屈起一条腿靠坐在花坛边,百无聊赖地玩着单手接球。三色球高高弹起又稳稳落下,如同从他身体里延伸出去的一部分般控制自如。
注意到奈云走近,京谷立刻停下动作站起身。
“久等了——啊,忘记给你带零食了。我们一起去买吧,刚好附近就有全家……”视线落到京谷手中印着全家商标的购物袋上,奈云歪了歪头,“贤太郎自己去买了呀,炸鸡。”
“别人硬塞给我的。”京谷说。
一种微妙的直觉漫上心头。
“难道是浅井……我是说,那天你救过的那个女孩子?”
京谷:“好像是吧。”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奈云脱口而出:“在外面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差。
京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稀松平常地哦了一声,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刚要扔,突然被奈云拉住。
“别、浅井同学也是好心……”她反思着自己的行为,深感万分惭愧,“还是留着吧,不能浪费食物。”
狗狗收到投喂说明狗狗可爱,狗好,她坏。
京谷听话地收手。
回家的路上十分沉默。
虽然以前也不乏两人安安静静走在路上不说话的情况,但奈云总会轻轻哼着新写的旋律,或是分一半耳机过来听她最近淘到的好歌,气氛总是轻松愉悦的,与现在截然不同。
京谷落后半步跟在奈云身后,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从小就不是脸上能藏住事的性格,心里压着事,表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就连路过的小狗都会被他狠狠瞪一眼。
经过一个新建成的公园时,奈云总算开了口:“商店街附近的那个公园,听说下周就要拆掉重建了。”
那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京谷还没听说过这件事,懵懂地应了一个音节。
“要在拆掉前再去一次吗?”
“什么时候?”
“唔……周六怎么样?刚好轻音部要去那边演出。”
京谷想了想:“那天要去外校打练习赛。”
体育社团周末也要照常训练,通常会比平时结束得早,但外出比赛就说不准了。
奈云点点头:“这样啊。”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要不然……”
半天不见下文,京谷刚想说点什么,走在前面的少女比他先一步开口。
“还是算了吧,训练更要紧,贤太郎也要好好休息才行。”
京谷皱起眉,看样子似乎有话要说,纠结了片刻,最终只是别扭地偏开目光:“哦。”
他们之间,他总是听她的。
附近电器行外放的屏幕里正在播报天气新闻,气象台预测宫城县未来两天都有阵雨,提醒居民外出时记得备伞。奈云抬头望向浓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想起来,自己与京谷初遇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看不到太阳的天气。
奈云从小就想养一只狗。
父母工作都很忙碌,熬夜加班是常有的事,没法经常陪她。如果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狗狗的话,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也不会感到寂寞,天黑后也不会害怕了。
这个想法被身为医生的父亲一票否决。
且不论宠物身上有多少细菌,母亲又对狗毛过敏,奈云自己就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根本无法承担照顾另一个生命的责任。
这番话深深印在奈云的脑海里,此后她再也没提起过养狗的事。
奈云家附近有一条十分热闹的商店街,垃圾桶里很容易能找到吃的,经常会有流浪的猫猫狗狗光顾。
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奈云就会去商店街。流浪狗们十分警惕,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当场逃跑,奈云也时刻记着父亲说过的话,所以每次都只是坐在长椅上远远地看着它们。
直到有一次,一只新来的黑色小狗摇着尾巴主动靠近了她。
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流浪犬,皮毛光滑柔顺,也不怕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恶意,毛茸茸的尾巴快活地摇来摇去。
奈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那天那只小黑狗跟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奈云一遍一遍告诉它自己不能带它回家,又把父亲的话转述给它听,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好主人。小狗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地上歪头听着,等她一转身,又会摇着尾巴跟上来,一直跟到了公寓楼下。
奈云实在没有了办法,她飞快地跑上楼,头也不回冲进家里,靠在门后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打开一道缝往外一瞄——
小狗就趴在门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刻站起身狂摇尾巴。
奈云狠下心在它面前关上了门,再也没有打开。
那天晚上父母回来的很晚,房间里一片漆黑,奈云缩在被子里,竖起耳朵仔细听楼下父母的对话。两人互相核对着工作上的安排,直到上楼都没有提起有关小狗的话题。
它离开了。奈云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总之心里有块地方堵得特别难受,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难过。
这件事后奈云便一直独自闷在家里,直到半个月后,母亲交代她去商店街买些调料,奈云这才又一次走出了家门。
街道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太阳照常升起,店铺照常营业,世界并没有因为她闭门不出而发生任何改变。奈云心事重重地在商店街徘徊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半个月前遇到小黑狗的地方。
她有些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原来总是聚着两三只流浪狗的垃圾桶旁空空荡荡,小黑狗自然也不在。
奈云慢慢腾腾往回家的方向走,路过商店街附近的公园时,突然听到一声狗叫。
然后她就看到,被她拒之门外的小黑狗狂奔着朝自己跑来了。
半个月不见,小狗瘦了不少,毛色也不似初见时那样油黑发亮,整条狗看起来灰扑扑的,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明亮。它围着奈云不停地转圈,鼻子嗅来嗅去,尾巴摇得和当初一样欢快。
奈云红着眼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蹲下身抱住小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给小狗买了食物,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无比愧疚地告诉它自己还是不能带它回家,但是有时间就会来这边看它。小狗似乎是听懂了,这次没有再一直跟着她回家。奈云自己走出去好远,再回头时,小狗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看到她回头便摇起了尾巴。
此后每天下午奈云都会带着食物来到公园,小狗也每次都会第一时间跑出来迎接她。她们会一起玩到太阳落山,小狗跟着她走到路口,奈云则会在路对面挥手向它告别,并开始期待明天。
小孩子总是以为,每个明天都是可以期待的。
那天她在夜里着凉发了烧,反反复复,一连三天才彻底退下去。生病时父母难得在她床边多陪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母亲提起警察厅最近的捕狗活动。
“活生生把它们打死也太可怜了。”
“总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最近的流浪动物越来越多了,说到底还是有些人太不负责……”
大脑烧得很晕,奈云用勉强能转动的脑细胞费力思考着。
要给小狗买个项圈,她想。戴着项圈说明有主,这样就算警察抓到它,也不会把它当作流浪狗打死了。还有,下次见面要给它取个名字,它是自己的小狗,只是不能跟她回家而已,它不是流浪狗。
等到病好起来,奈云立刻带着自己攒下的零用钱去了附近的宠物用品店,精挑细选出一条最适合小狗的项圈,带着小狗喜欢的零食,一路小跑着去见它。
公园里没有小狗的身影。也许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以前都是小狗等自己,偶尔也该由自己等等它,奈云坐在秋千上耐心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过了自己常来的时段,小狗还是没有出现。
奈云有些慌了。
她推测着小狗可能藏身的地方,一处一处找下去,转遍了整个公园也没发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心脏不安地怦怦狂跳,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一定是去了商店街,小狗平时只会去这两个地方……还是说故意在躲着她?因为自己前几天没来生气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奈云又来到了商店街,沿着街道走了一遍又遍,如果小狗一直不出现,她可能会一直这么徘徊下去。
最后还是路边的一个老爷爷叫住了她。
老爷爷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了,他坐在奈云以前经常光顾的那张长椅上,磕了磕手里的烟斗:“转来转去晃得我眼晕,你到底在找什么?”
“在找狗。”
“狗?长什么样子?”
奈云大致描述了小狗的样子。
老爷爷蹙眉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白雾:“那只黑狗,我见过。昨儿这个时候在公园那被警察套住,跟其他流浪狗一起处理了。”
“它不是流浪狗!”
“不是?难不成是你家的狗?”老人眯着眼睛一声冷哼,“确实,那狗一看就是家养出来的,傻的够呛。之前就有流浪狗在公园里被逮住打死了,别的狗早跑得远远儿的了,只有它还天天去那边晃。你倒是说说,既然是你家的狗,为什么不带它回家?”
“因为……因为……”
半天没个声儿,老人刚要再呛她几句,忽然注意到对面的小姑娘在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却死咬着嘴唇没出声。
老人愣了一下,大约是猜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他提起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个传说,狗和人一样都是有灵魂的,如果遇上真人对待自己的主人,就会转世成人回来报恩。
“真、真的吗?”奈云抽噎着说,“可是爸爸说人类也是没有灵魂的。”
老人眉头一挑:“谁都说不准的事,你爸就知道了?他是干什么的?”
奈云:“医生。”
老人沉默,抽烟。
是了,那天是和今天一样的阴天,日期应该也很接近,她还记得公园里的樱花在风中晃啊晃,她躲在以前和小狗玩耍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尽管经验告诉她父亲总是正确的,但奈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呢?
如果传说是真的,如果小狗真的可以变成人,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带它回家,再也不会分开。但是……小狗真的会来找她吗?万一它真的在生气自己前几天没来找它呢?万一……它有更喜欢的主人呢?
奈云想啊想啊,怎么都想不出一个结果。就在这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张纸巾。
“别哭了,哭得到处都是眼泪,脏死了。”
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奈云抬起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背景是一片云海翻涌的阴沉天空,樱花在半空飞舞,公园里没有一个人。抱着三色球的陌生男孩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奈云一时间忘记了哭,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尾红彤彤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男孩被她盯地浑身不自在,红着耳尖扭开头拒绝对视。
奈云愣了半天,下意识开口:“你……有名字吗?”
对方“哈?”了一声转过头,表情看起来很想说“你在逗我?”大约是看她哭得太惨凶不起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自我介绍:“……贤太郎,京谷贤太郎。”
已知けん这个发音可以对应很多汉字,但当时的奈云还是个小学都没上过的文盲,她能够对上号的只有最简单的一个字:犬。
一模一样的黑色头发,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再加上这个名字……
年仅五岁的奈云歌栖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堪称伟大的壮举:她擦干脸上的眼泪站起身,从怀里摸出那条准备好的项圈,双手递到京谷面前,满怀期待、无比真诚地问出那句本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这个送给你,你愿意做我的狗狗吗?”
没错,京谷是她的狗狗,他亲口答应过的——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她还是努力争取到了。这么多年她都有好好在尽主人的职责,随着年纪增长,她能够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能够成为父亲认同的、足以负责另一个生命的存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一次,她和狗狗一定不会再有分离。
但现在,她第一次对这个念头产生了怀疑。
一边嫌弃自己老土一边酷酷往下写,太爽了,还想再写五千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京谷贤太郎